上一辈的那些混乱不堪的关系,曾经是程一川羞耻感的根源。但若这件事摊开来说,也并不复杂。无非就是一个被家暴的女人爱上了丧妻的大夫,在冬天一个下雪的晚上,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伤痕累累地逃往南下的火车。
程一川的妈妈许茉莉很漂亮,曾经也是机械厂的厂花,经人介绍嫁给了开货车的程浩。婚后头三年,两人恩爱和睦,虽然偶尔吵闹,但还是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程一川。但程一川还未满月时,程浩酒后驾驶,厂里的货车撞上高架桥的栏杆,他抱住一条命,但丢掉了工作和左腿。
于是程一川的满月酒在许茉莉的哭泣和程浩的辱骂中结束,后来就是无止境的暴力与争吵。许茉莉漂亮的脸上总挂住淤青,皱纹渐渐爬上她的眼尾,她仍是美的,只是眉间总蓄着哀愁。
厂里总有男人对许茉莉献殷勤,程浩是个残废,能做的只有在家里像只疯狗一样收集妻子出轨的证据。下班回家晚十分钟会被打、厂里发的礼品多出一袋苹果也回被打、除夕夜系上一条漂亮的红丝巾更会被打……最严重的一次,许茉莉被程浩抓住撞到柜子上,女人像过年被割喉的肉鸡,扭曲地瘫软在地上。
那晚程浩让程一川去卫生所找大夫,程一川只穿了件毛衣,顶着风跑到卫生所,没有人后又哭着跑到贺大夫家里。
男人正站在屋檐下抽烟,他腿边是一个蹲在雪地里捡鞭炮渣的小女孩。程一川摔到在雪地里,小女孩正对上他的眼睛,风雪里是一片破裂的冰湖。
小女孩没有被吓到,她也跪到雪地里,冻红的手指拨掉程一川发丝上黏的冰渣。
“你别哭,一会捡到鞭炮让你先玩吧。”
贺青山除夕夜被叫去出诊,然后荒唐地爱上奄奄一息的许茉莉。贺青山违背了医者仁心,他救治这个被家暴的女人,全凭私欲。手指搭上女人苍白冰凉的额头,贺青山会想到十二年前妻子林烟难产的夜晚,刺眼的手术灯下,她□□晕染开流动的血色,面色苍白如纸,唯有眼眶噙着水红。
林烟能看穿贺青山的本性,弥留之际,她吊着最后一口气,将女儿塞到贺青山怀里。
“之……之遥,我的宝贝,让她活下去,贺青山,你要让她活……”
林烟的手臂滑落,半边白腻的身子探出床畔,贺青山俯视着她,怀里抱着柔软的女儿。
女儿的味道真不好闻,贺青山无动于衷地想着,又在护士围上来时,他转身离开,一颗眼泪从镜片下滑落。
之遥啊之遥,逃之又夭夭。
贺青山想了想,还是答应了至死不肯爱他的亡妻。
“贺之遥会好好长大,但……你既然不肯爱我,那我又何必爱你的女儿?”
贺青山喜欢病梅,喜欢解剖室里腐烂的气息、油腻的台灯还有开膛破肚的尸体……他清楚自己是异类,只不过披着一张姣好的人皮藏匿在普罗大众之中。林烟是被他皮囊吸引的飞蛾,她热切又疯狂地追求贺青山,曾经为他随口一提的草药,孤身进山,冻到双腿失去知觉,第二天才被猎户背到医院。
然而也就是那一次,贺青山望着病床上苍白如纸的女孩,他捧住她睡梦中依旧紧攥的手心,手心里是一株被揉烂的草药。
于是他终于感受到,生与死,竟可以诡异地糅杂在一起。水到渠成,贺青山爱上林烟,女追男的爱情神话画上俗气又圆满的句点。
但婚后林烟逐渐地发现,她喜欢喂的流浪猫总是会诡异地死在自己窗前,肚皮被剖开,肠子歪歪扭扭地滑落在地上。而她最爱的丈夫,却总饶有兴趣地欣赏她惊恐的眼泪,会在她哭泣时好奇地吻她的眼睛,淡褐色的漂亮眼瞳里流淌着天真的残忍。
林烟的爱情崩坏是在婚后第二年,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弟因为肺结核去世,在贺青山工作的医院里。林烟神思恍惚,脆弱到必须要靠在丈夫的怀里哭泣时,却怎么也找不到贺青山,最终跌跌撞撞,她迷了路,却又命运般跑到解剖室。
冰冷的灯光下,贺青山半张脸都被口罩遮住,露出的一双眼睛血丝弥漫,却又跳跃着兴奋的光芒。
他修长的手指捏着染血的手术刀,神情愉悦,贺青山对妻子说:“阿烟,你表弟的头骨很漂亮,跟你很像呢。”
林烟的身体是突然垮掉的,邻居热心肠地要帮她找神婆叫叫魂,但只有林烟知道,守在自己身边的美丽丈夫才是真正的恶鬼……她日复一日的消沉,鼻尖总萦绕着停尸间腐肉的血腥气味,梦里则是一团一团血雾,雾散了,又露出贺青山诡艳的微笑,眼里淌着蜜糖色的光。
林烟觉得自己会死,但她却又先怀上了孕。鲜活的生命降临到她的子宫里,林烟濒死的身体又迸发出生机,她变得面色红润,眼睛也亮晶晶的,镇上的老婆婆们都说这孩子是来报恩的。但林烟说:“我不需要她来报恩,我需要她选择我,然后被我好好地爱。”
孕期贺青山观察着妻子,像观察着一个被寄生的盆栽。他觉得她很陌生,身体那么滚烫,皮肤馨香又柔软,甚至淡粉色的唇瓣都变得樱桃般润泽。妻子总是心情很好地哼歌,靠在院里的梧桐树下面一针一针地勾毛衣。
“这是宝贝满月穿的……半岁穿的……一岁穿的……三岁要穿的……”
贺青山看着她忙活,就像看着一只不知死活的母鹿,浑然不知满嘴獠牙的鳄鱼已然逼近。于是最后,在林烟状态最好的一天,她丰美又迷人,神色悲悯而温柔。走进手术室时,她是美丽而幸福的准妈妈,而被推出手术室时,她是一具艳尸,是贺青山最喜欢的作品……
但也是在死亡降临那一刻,贺青山瞳仁里滚落泪珠,炙热的液体打湿他的手指。他忽然捏不稳手术刀,荒唐的笑意自胸膛蔓延,他终于明白,在当下那一刻,生和死的界限不再模糊。因为贺青山是如此地,无比地,坚定地希望妻子活着,活下来,活在他身边。
他的爱在她死亡那一刻化作完成时。
贺青山曾经以为自己的余生都会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残肢一样,苍白地苟活。但许茉莉出现了,奄奄一息,又沾染着亡妻的神韵。更完美的是,许茉莉也不爱他,她只是把他当做逃离丈夫的船桨。
贺青山乐得她勾引自己,冷漠地审视她拙劣的演技,最后在优雅地欣赏完她的崩溃后,低头轻轻吻掉她眼角的泪水。
“我当然会带你走,我会救你,尽我所能,让你永远活着……”
活在我身边,我的……我的阿烟……
月过烟云,院子里一阵风起,梧桐树叶簌簌作响。
何花放下手里的蒲扇,揉了揉膝盖起身。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转身回屋时,却又停下来。
“你说啊,小川,人活着,若是什么都要顾忌,什么都得考虑,那和坐牢有什么区别呢?”
程一川垂着头,指甲一下一下扣着手心的茧子,月华洒落在少年人单薄的肩颈。
他眼睛通红,仍坚持:“可是我不管,我绝不让我养大的孩子过上他们那样混乱无底线的人生。”
“贺之遥,贺之遥她……”程一川的声音低下去,月光黯淡,他也佝偻着腰背缩在阴影里,“我不允许贺之遥喜欢我,我必须让她干干净净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