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临芳阁飘着海棠香,林悦兮倚着湘妃榻上,腕间缠的雪色绷带在软缎枕上投下淡影。
忽听得珠帘轻响,凝霜笑盈盈福身进来:“姑娘,二公子前来探望!”
林悦兮强撑着起身行礼,却见月洞门外一袭月白襕衫已疾步而入。
楚逸轩抬手虚扶,袖口银线绣的墨竹簌簌轻颤:“妹妹快别多礼,《礼记》有云‘长者问,不辞让而对,非礼也’,可没说要伤病之人行全礼。”他说话时眼角微弯,温润嗓音里藏着三分惊艳。
原以为沈玥璃口中“不识大体的村姑”,竟生得远山眉含黛,病容反倒添了西子捧心之姿,腕间绷带犹似雪里红梅,教人移不开眼。
窗外的海棠正巧落了半瓣,飘在林悦兮的鬓边。楚逸轩望着她苍白脸颊泛起的薄红,忽觉《洛神赋》里“秾纤得衷,修短合度”的形容,竟不如眼前人半分生动。
“二公子请坐。”林悦兮福了福身子,客气道。
青瓷茶盏搁在梨木案上,腾起的热气氤氲了她苍白的面容。
“入府多日,却未曾拜会二公子,实在是悦兮失礼了。”她将茶盏轻轻推至楚逸轩面前,指尖在盏沿不经意地一顿,像蜻蜓点水般矜持。
楚逸轩含笑,执起杯盖搅散浮沫,扬起一清淡茶香:“妹妹此言差矣,《礼记》有云‘礼尚往来’,愚兄未能先一步探望,才是疏忽。昔年陆机陆云兄弟,亦是长幼有序,可见悌道当以亲睦为本……”
凝霜躲在湘妃竹帘后抿嘴偷笑,看那一贯书呆子气的二公子,此刻像竹筒倒豆子般引经据典,平素握笔的手在空中比划不停,连耳垂都泛起薄红。
她的嗤笑声惊动了两人,楚逸轩蓦地一怔,抬眸正撞见林悦兮低头抿茶时,唇畔那抹若隐若现的梨涡。
茶烟袅袅中,她病容憔悴却别有种风流态度,恰似雨打海棠,愈见清艳。
他一时竟看得痴了,恍若被勾了魂魄,而忘了后面的话,手中茶盏渐倾犹不自知。
林悦兮耳尖发烫,慌乱中将茶盏推远些,青瓷与案几相碰发出轻响,找出话题:“听闻二公子学问精深,不知近来修学可还顺遂?”
“咳咳……”楚逸轩喉间发紧,连忙抿了口茶,道,“精深不敢当,不过日日温课。今岁秋闱在即,每日与《十三经注疏》相伴,倒也不觉寂寞。”他忽地想起什么,神色微赧,“只是妹妹与沈姑娘入府那日,正巧文渊阁侍讲学士讲学,我登门求教学问,未能亲迎,还望妹妹海涵。”
说罢又觉不妥,生怕对方误会冷落,又补充道:“待殿试过后,定当补上接风之礼。”话音未落,目光又黏在林悦兮发间晃动的青丝上,再也挪不开。
林悦兮垂眸浅笑,指尖轻绕茶盏纹路:“二公子不必介怀,治学乃修身之本,能得名师指点,自是要紧之事。”
话音未落,楚逸轩竟下意识往前倾身,广袖扫过案上茶点,险些碰翻青瓷盏。他慌忙扶住杯盏,耳尖泛红:“妹妹此言,当……当真……”
林悦兮望着他略显激动的模样,微微颔首。
雕花窗外,暮色正将树影染成黛色,楚逸轩看着面前少女的一对双眸,忽觉喉双眸湿润:“我生于靖安侯府,父亲与兄长皆擅武事。而我自幼捧书诵读,常被他人笑作‘文弱书生’。”他苦笑一声,“这许多年,竟寻不得半个知音。妹妹此言,恰似伯牙遇子期……”
楚逸轩自小在京城长大,见惯了世家女子的矫揉造作,可眼前人明明裹着渗血的绷带,却能笑着说出“治学乃修身之本”这般通透的话,像是久旱之人忽见甘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被狠狠命击。
“原来世上真有这般懂我之人!”他于心中暗暗感叹,恨不得立刻将满腹诗书与抱负倾吐而出,又怕唐突了佳人,只能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激动。
话未说毕,忽见林悦兮抚胸蹙眉,素白手指揪紧了衣襟上那朵青莲绣纹。
楚逸轩慌忙起身,关切道:“妹妹可是心口疼?”
“无碍。”林悦兮挡住他的衣袖,腕间绷带蹭过他袖上银丝绣纹,“许是茶喝急了些。”
她别开眼望向窗外,暮色里归鸟掠过琉璃瓦,翅尖划破漫天晚霞,不知那擅长武事之人可已读了自己留下的信笺。
楚逸轩重新落座,目光却再难从她苍白的侧脸上移开:“说来也怪,妹妹与沈姑娘皆从一处而来,性子却似云泥之别。”他轻摇杯盏,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沈姑娘前几日被花枝划了指尖,便借着送茶的由头,缠着我瞧了半日。还有更前时,在后厨里被碎碟割破了衣裳,也在用膳时于我面前唏嘘了许久。”
说着,又看向林悦兮浸透血渍的绷带:“我听闻母亲说,妹妹落水重伤,后背撞了石岩,但此刻相见,却谈笑自若,这般风骨,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说话间,他望着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蝶影,忽觉喉间发干,不自觉地握紧了杯盏。
林悦兮听闻此言,只是淡淡一笑。
见她面色淡然,其间从容优雅更是让人心旌摇荡。
楚逸轩望着杯盏中自己摇荡的倒影,忽然明白了何为“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若能常与她谈诗论道,实乃人生幸事。”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耳尖瞬间红透,可面上却佯装随意地笑道,“待兄长过几日回府赴接风宴,见了妹妹这般才貌双全,定也要赞一声相见恨晚。”
话刚出口,他又后悔自己的唐突,慌忙低头饮茶,却不慎呛住,惹得凝霜在旁掩嘴偷笑。
茶盏中的倒影突然碎裂,林悦兮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颤,激起了细微的涟漪。她唇边那抹浅笑还未来得及褪去,眼中却已浮起一层薄雾,像是秋日清晨突然凝结在窗棂上的霜花。
“二公子说笑了。”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勉强隐住了堪堪不忍的心碎,“楚将军……怎会看得上我这等粗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