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南方稻田边,李崇光仍在行走。他不再写字,而是用嘴说。每日清晨,他在村口搭一座草台,面对乡民讲述自己参与过的每一次记忆清洗:哪一年他奉命让一位诗人忘记自己的诗,结果那人疯癫投井;哪一月他签署文件,致使三百户人家集体失忆,沦为行尸走肉般的“空壳人”。
起初无人相信,甚至有人朝他扔烂菜叶。“你算什么东西?敢说自己毁了别人的人生?”
李崇光不躲不闪,任污物沾身。“我是刽子手。”他说,“但我现在想做个见证人。你们可以骂我,打我,但请记住这些名字??林怀舟、沈云昭、赵氏三兄弟……他们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不该被彻底抹去。”
渐渐地,有人开始记录他的讲述,有人回家翻找旧物,竟在墙缝里发现一张泛黄纸条,写着:“若我忘了你,请记得替我活着。”落款正是“林怀舟”。
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空壳人”的家属赶来寻亲。一位老妇颤抖着抱住已成为痴呆的老汉,哭喊:“阿舟,我是阿昭啊!你说过要带我看江南桃花的……你还记得吗?”
老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桃……花……”
全场恸哭。
这一幕被忆脉中枢自动收录,并触发连锁反应??全国十一座言启城的默碑同时震颤,碑文逐行浮现,竟是上千名被清除者的姓名与生平。监察使震惊之下欲强行中断传输,却发现系统已不受控。更诡异的是,每当有人念出一个名字,附近便会有微弱光影浮现,如同魂归来兮。
第十一城的思过墙上,一夜之间多出无数留言:
>“父亲,我现在知道了你为何被抓。你说‘天下不应只有一种声音’,所以他们让你永远闭嘴。”
>“我母亲不是病死的,她是被灌了吐真药,逼问丈夫下落后活活烧死的。对不起,我一直不敢说。”
>“我也曾在正音司做事。我不杀人,但我抄录名单。今天我把一切都写下来,愿受万人唾骂。”
这些话语汇聚成河,冲刷着旧秩序的最后一道堤坝。
北境雪原上,那棵忆言树愈发繁茂。晶莹叶片随风轻颤,洒下的光尘不仅能映照人心秘密,竟还能引发“记忆共振”??某些早已遗忘的画面会在特定条件下重现。一名牧羊少年偶然靠近树干,突然看见自己五岁时的画面:父亲并非死于雪崩,而是被两名黑衣人推下悬崖,只因他无意间听到“龙刀将醒”的密谈。
少年嚎啕大哭,随即踏上寻仇之路。但他并未选择复仇,而是将所见刻于石板,送往幽州忆脉中枢。
此事震动朝野。皇帝下令追查当年涉案之人,却发现档案全数失踪,唯一线索指向现任礼部尚书??此人正是当年净言院七执事之一,以“净化言语”为名,屠戮百家。
尚书被捕当日,拒不认罪,冷笑不止:“我只是执行命令。难道你们以为,是我一个人决定这一切的?”
审讯室内,赎语壁忽明忽暗,最终浮现一行血字:
>“服从,是最温柔的共谋。”
三日后,尚书暴毙狱中,死状奇特:全身皮肤浮现密密麻麻文字,皆为其亲手签署的死刑令副本。民间传言,那是忆言树借天地之力施加的“言咒”。
西域第七城,李崇光再次现身赎语壁前。这一次,他没有书写,而是开口朗读。他站在高台上,面对万人聚集,一字一句诵出自己毕生参与的罪行清单,长达七日七夜。期间风雨不止,他未曾进食,声音沙哑至几乎无声,却始终未停。
第八日凌晨,他念完最后一个名字,缓缓跪下,额头触地。
全场寂静。
忽然,赎语壁光芒暴涨,整面墙壁如镜般映出他的面容??年轻时的李崇光,身穿正音司官服,眼神锐利而冷漠。两相对照,一老一少,一罪一赎,仿佛时间在此刻完成闭环。
人群中,一个拄拐老人颤巍巍走出,盯着那张年轻的面孔看了许久,终于开口:“你害死我儿子那天,他也这么看着我,一句话都没说。”
李崇光伏地不起:“我该死。”
老人沉默良久,忽然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可你现在说了。这就够了。”
刹那间,赎语壁轰然炸裂,碎片化作万千光蝶,飞向九州四方。每一只光蝶落地,便生出一朵白色小花,花瓣上浮现出一句平凡却珍贵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