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庆历之初,西北边祸骤起,吏治松弛、国库虚耗、民力凋敝。故纳范仲淹、富弼之言,行‘明黜陟、抑侥幸、择官长’等新法。欲振国力,复祖宗之基业。”
“然不肖子难撼风闻、慑于群议,畏天变、惧人言,罢仲淹、富弼等能良之臣,复循故辙。每每思之,未敢不罪之。愧之。”
扶苏在一旁默默地听着,越听越瞪大了双眼:官家他、他居然承认了!
竟然当着列祖列宗的肖像,承认了幼子说得没错。他是因为扛不住保守派和官僚集团的集体压力,才会让庆历新政草草收场。
扶苏自己不信鬼神之事,但是古人信啊,仁宗信啊!他是在以为能上达天听的前提下,说了一番剖白忏悔之语。
这是何等淬冰砺石的坦诚!
莫说祖先,天底下能当着孩子面承认错误的父亲,又能数出几人呢?
扶苏代入了自己,缓缓吐出一口气。
至少他做不到。
仁宗说完之后,转头一看,刚才的严肃郑重又破功了,变得无奈又好笑。
“朕的哪句话又把肃儿惹毛啦?”
哪句话都。
扶苏揉了下眼眶:“对不起,官家,是我的错。是我先前说得太重了。”
就算官家承认他说中了又能怎样呢?当时情绪一上头,完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状态,压根没考虑过听者的感受。
而且官家根本不欠自己什么吧,太子之位跟饭一样喂到嘴边,被他一把掀翻了碗。就这也没生气,甚至主动反思起自己来。
偏偏这样,官家还说——
“你这孩子,就是太考虑别人了。”
仁宗用手指揩了下扶苏的眼角:“考虑了朕的心情、还为富相公仗义执言,怎么从不考虑下你自己?你若不想当太子,谁能逼你,朕还能把你架着去东宫?”
扶苏呆呆地张嘴:啊?
不……不会吗?
难道一开始方向就错了?
他应该打直球?
扶苏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对不起,官家,是我误会你了。”
他突然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他擅自揣测官家是封建大爹的类型。问题官家的每一点都很符合啊:封建,都当皇帝了能不封建吗。爹也真是他亲爹,生物学意义上的。
结果开出了隐藏款的盲盒,是个千古难见的开明系列,这谁能想得到呢。
扶苏乖乖滑跪,却听官家笑道:“莫要把朕想得那般高风亮节啊!”
扶苏乍然抬头:嗯?
官家却不看儿子,只抬头看画:“肃儿,你今年才三岁。朕三岁时候呢,还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你却能一眼看穿国之霁积弊,看清朕的软弱不决。大宋有你没你,国运恐怕截然不同,朕实在难以轻易放手。”
可刚刚不是说……
“可肃儿你心系江山,志却不在大位,所以朕欲在列祖列宗面前立下誓言——”
“大宋的太子,凡二十岁方可加冠。倘若肃儿你能在加冠之前,还朕一个不逊于新政所许的盛世,朕便另立他人为太子,绝不强求于你。有奉先殿中的列祖列宗为见证,朕绝不背信妄语。”
“变法图存、澄清宇内……朕没办法做到的事,便放手由你施为罢。”
“……”
扶苏愣愣地怔了好久。
忽地,他自己也擦干眼角泪痕,学着仁宗跪拜的样子,跪在了他的身边。
未来还会发生很多事,大宋的国运并不像仁宗想象的那样,积贫积弱、缓慢而无可奈何地走向慢性衰亡……以王安石变法为导火线、新旧两党长达几十年的激烈斗争、宋徽宗继位、女真族的崛起。大宋还有好多道坎儿等着要跨呢。
扶苏记得,仁宗有位长寿的女儿一直活到了靖难南渡之后,被南宋小朝廷奉为祖奶奶。倘若他的寿命足够活到那个时代,空有能力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见势不可挽,岂不是另一种残忍吗?
这个交易,或者叫作承诺,也是仁宗顾全了他的想法,又对宗庙社稷有所交代。极致温柔的两全之法。
“我好像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扶苏说。
他伸出小拇指:“那,拉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