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轩意急急地向前一步:“我说的不是那些人,那些人不过是听命行事,我说的是……我说的是司仙台和仙门的那些人!”
陈安道望着对方那紧张地不断蜷缩的脚趾,想来对方身死那日尚在唐宅,或许是在哪个屋子里,所以连鞋袜都没有穿。
不过是刚及冠的年龄,又因病常年待在家中,哪怕已经惨死他人之手,言语间也透着些少年人的意气。
陈安道可以说许多好听的话来叫这魂魄安息,他也应该这么做的。可沉默许久,还是开口道:“如今仙门定罪,需经五家合会协同商议,三宗协理,七门和其余世家旁听。”
“物证,人证,缺一不可。”
“京城季家有蕊合楼的走账,以及从各地贩卖人口进京的牙行记录,他们是逃不掉的。”陈安道顿了顿,“但是司仙台没有留下任何的物证,只有人证。”
唐轩意本就不结实的身子略微一晃。
陈安道说,“当年司仙台协同阳关教攻山铁证如山,我们尚且没能将他们悉数收押,如今怕是更难。”
那一双脚摇摇晃晃的,指甲一片乌青。或许是还不习惯没了手的身体,唐轩意总是站得不直,身体带着轻微的抖动。
有啼鸣的鸟飞过天际。
“……凭什么?”唐轩意喃喃道,“仙门就没有公道可言吗?”
杨心问的眼里倒映了那鸟飞过的轨迹,伸手对着空中一抓,自然是什么也没抓住的。
“那你倒是说说。”杨心问空无一物的手中变出了根羽毛来,“怎么样才不算助纣为虐?”
“难道像你这样,将少数人的命视作理所当然的代价?”
无首猴的脚上搓下来了颗泥丸来,懒洋洋道:“我只是给他们选择的机会。”
“设下陷阱捉猎物的不过俗手,能叫猎物对陷阱甘之如饴的才算高手。”杨心问将羽毛举起,顷刻间又扎进了无首猴的另一只手里,“前辈,我不如你。”
无首猴似已没了气力惨叫,只抖着腿道:“怎么会,你比我强多了。”
“你不过十六岁便已摸到了巨啸的门槛,不死之身,又身怀魇梦、席露二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还没把钻火圈的把戏弄明白呢。”他笑道,“最要紧的是,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未成为过天下第一,可如今压在你头上的天下第一,已经快不成了。”
公道。
陈安道望着那远去的鸟,细细地琢磨着这两个词。
公道。
“哪里来的公道。”陈安道缓缓开口,“我伤害你,于是你和你的亲族来惩罚我,这便是公道。”
“大多数人都害怕被伤害,于是众人聚集在一起,定下规则,成立政权、军队、衙门。我若伤你,我便会受到大多数人的惩罚,这就是公道。”
唐轩意不知他在说什么,却听得出他言语中的讥讽,不禁怒道:“这又有什么不对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如果无人能惩罚我呢?”陈安道转过头来,“如若这世间所有英杰共伐我,却连我的一根手指都伤不了,你又当如何?”
“你这是恃强凌弱!”
陈安道点头:“不错,我恃强凌弱,你欲如何?”
唐轩意又开始发抖,这次不是因为站不稳,而是气得打颤。
“我、我——”
“仙门百年一向如此。”陈安道打断道,“凡民,武艺再高强的凡民,打得过一个人,三个人,十个人,可他打不赢百人千人。”
“但是修士可以。”
“历代大能哪怕无法碾压同辈的其他高人,拖整个修仙界与他同归于尽还是不难的,当世第一的李正德更是弹指间能移平整个北岱,他若杀人,你该怎么叫他偿命?”
“我师父哪怕真不成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杨心问站起身来,走到了无首猴面前,“怎么,你想当这个第一?”
“我?我是不成了。”无首猴说,“当初跟你作赌的时候便已说过,赌局若败,我满盘皆输。”
“真这么老实?”
无首猴手上的鸟羽又变成了一只鸟,被嵌在他掌心里疯狂地扑腾:“是你小子太贼。我本想着,若你亲手杀了陈安道,心魂动荡,我便尚有胜算;若你杀了陈安道而依旧毫不动摇,那也是好事,说明你已比我强不少,这魇梦蛛网让给你也无妨——谁知道这样都没能叫你下手。”
杨心问冷笑:“你都没几天好活了,还关心这么多干什么?”
“那可是天下第一,世间所有人加在一起都比不过他一根手指的天下第一。”无首猴反手将那只鸟抓在了掌心按死。
杨心问略一眯眼,那鸟的尸体霎时又成了一根羽毛,自无首猴的掌心飘落。
“世间近二十年的规矩全部都是围绕李正德建立的,他是这世间唯一的暴力,只要李正德还在,仙门便永远能这般高高在上,魔物和凡民永远如今日这般任人宰割。”无首猴说,“你什么都不做,谁也不帮,安安静静地看着来年的三元醮继续,看着完整的‘李正德’再临此间,你就是从犯——不,你就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