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看江烨,也不再追问,只是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垂下了眼睑。
那浓密沾血的睫毛覆盖下来,在惨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深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就在他呼出一口气的当口。
远处街角昏黄的灯笼光晕里,缓缓走来三个人影。
祁悠然牵着一个瘦小的小女孩,另一只手里拿着个油纸包。
她们身侧,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青衫男子。
男子俯着身,正温言对女孩说着什么,那声音隔了老远听不真切,只看见女孩突然笑起来,小小的肩膀因着笑意轻轻耸动。
祁悠然微微侧首,似乎在听着男子的话,又似乎在看着小女孩的笑脸,眉眼弯弯的模样。
昏黄的光线柔和地笼罩着他们,那男子看着她们的眼神,像融化的春水,落在祁悠然身上时,更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一个温和的男人,一个眉眼舒展的女人,一个捧着甜点乐呵呵的孩子。
……像极了一家三口,刚从寻常的市集归来,分享着一点带着烟火气的甜蜜。
与这炼狱般的背景格格不入,却又刺眼得让人心头发酸。
顾濯冷眼看着。
偏生是看见了。
祁悠然穿了水蓝色的纱裙,头上斜斜插了一支颤巍巍的流苏簪子,光下,那流苏的穗子摇摇晃晃,如同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轻轻巧巧刺入他眼中。
身上烧伤的痛楚骤然漫溢,将他吞噬殆尽。
再清冷的眉目,被烟熏火燎,那份天生的疏朗贵气,是无论如何也维系不住了。
火光在他侧脸上投下森然的剪影,另一半脸则陷在更深的晦暗里。
薄唇抿成一道锐利而惨淡的线,嘴角微微向下撇着,显出几分狼狈的苦意。
残余的烈焰在他体内无声翻涌着,叫嚣着要焚尽一切——连同他自己。
他沾满血污和灰烬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然而,最终只是无力地松开,颓然垂落,在染血的衣襟上留下几道更深的污痕。
周遭救火的呼喊、泼水的哗啦声、伤者的呻吟……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他自己沉重而破碎的喘息,在焦糊的空气里拉扯。
顾濯说不上此刻心中是什么滋味。
是对她安然无恙的庆幸?是对自己的狼狈徒劳的自嘲?还是被命运狠狠作弄后的麻木?
或许都是,又或许都不是。
身上的烧伤痛楚突然变得尖锐无比,提醒着他方才那场奋不顾身的奔赴,是多么可笑的一厢情愿。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又看了一眼远处那幅温馨得碍眼的画面。
眼中那点幽深的光,骤然碎裂,凝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鸷。
底下有什么阴郁粘稠的东西,正悄然弥漫上来,几乎要溢出眼眶。
……想毁掉。
阴暗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滋长。
他闭上了眼,将那幅刺目的光景连同心底疯狂滋长的毁灭欲,一同强行关进一片黑暗。
剧痛在黑暗中更加清晰地咆哮。
他听不得。
他看不得。
他从没有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他自己,是如此多余而可憎。
“走吧。”
最终,他听见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从自己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
趁着她还没有看见他。
趁着他这身污血与狼狈,还没有惊扰她那方刚刚寻得的、来之不易的安稳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