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接连下了几场,待到枝头树叶在风吹雨打中尽数落下,雨停了,秋天也就过去了。
宣化殿外的桂花香味由浓转淡,诸儿就在这时有时无的香味中,昏昏沉沉地过了许久。自欢城归来后,诸儿就在宣化殿闭门不出,除了提供日常饮食的仆人和洒扫的几个小厮,平日得以进来的只有石之纷如一人。
萧妃来了几次,均被挡在了外面。奏折送来了几次,却都是原封未动地退回了。宫里暗流涌动,不似平日的流言沸沸扬扬,这次无人敢公然讨论,大家都知道其中利害。可是愈知道利害,愈要遮掩什么,便愈似有什么大事发生。
暗流从后宫涌向了前朝,许久不上朝的齐王又坐上了王位,朝堂上一片和谐谨慎的大臣们,下了朝却三三两两,聚集在各个府里,似在密谋着什么。
从欢城回来后,诸儿初是食欲不振,他原以为是连月里操劳,外加当时为见到婉从狄戎大都接连数日奔波到欢城伤到了元气,休息些时日便可复原。
结果身体乏劳,气力竟一日不如一日。只因他强撑着,过了十多日石之纷如才发现异样,忙请了姜太医到宣化殿诊脉,姜太医一面说不妨事开了几幅汤药,待夜深时却潜入汉广殿,齐王和夷仲年早在那里等了他许久。
姜太医斟酌再三,才缓缓说道:“殿下正值盛年,且自小练武,就算累月奔波,休息这些天也该复原七八成了。可殿下的脉象和平日比却透着蹊跷。
小臣轻取不应,重按始得,举之不足,按之有余。应为邪实内郁,正气仍盛,邪正相争于里,以致气滞血阻,阳气既阻,便不能将脉气鼓搏于外。”
齐王不耐烦地说:“你且别掉那些书袋,只告诉他的病是妨还是不妨?”
姜太医说:“原是不妨,但是殿下这病更像是心病,心气郁结若得不到舒缓,加之天气转冷,若再得了风寒,泄气侵入内里,到那时,便不是那么容易医治的病了。”
姜太医不知什么时候退下了,殿上灯光昏黄,齐王的影子映在墙壁上,微微地晃动着。
“大王,从欢城回来也有月余了,朝堂下窃窃私语,大家都在私下了猜测太子的位子是否要更弦易张?大王,可否为老臣解此疑惑?”
“诸儿是我自小挑选的,这位子怎可能会轮得到别人?”齐王缓缓地说道。
“可大王任由这猜测四起,又是何故?”夷仲年疑惑地问。
“我既是有心,也是无奈。诸儿被立为太子这么多年,近年来又颇有征战之名,然刚出了这么点事,朝里有些老臣便活动起了心思,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他虽然在军中有些威望,但是在朝堂上真正臣服他的人并不多。他素日里行事锋芒过露,又不愿意低下身份去笼络人;做事急于求好,有时对那些老臣要求不免过苛,那么老臣只不过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违抗。
经此一事,也刚好可以帮他认清这朝堂上哪些是他日后的可用之臣。也让他对于笼络人心,除了在战场上,在朝堂上,在人心所向上,都要多用些功夫。对于他作为一个称职帝王的能力,看来我还是太过乐观了。”
“此是有心,那无奈呢?”夷仲年追问。
“哎!诸儿自小性子冷,身边多是算计贪图之人,除了身边常年陪伴之人,他对旁人并未有太多感情。
我和他既是父子,可也是君臣,往常他虽信任我,我们的关系”
他扭头看了看壁龛里的玉瓶,
“就如这名贵的玉器,需要时刻小心地维护。他和婉两人之事,我们防了再防,可惜最后还是到了最坏这一步。
我骗了他,信任一旦被打破,就如同这玉瓶有了裂缝,不管如何修复也不能复原如初。仲年啊,你可知我心里的苦闷?”
“大王,这些年你对殿下的用心,老臣都在看在眼里。殿下不是无情之人,定然也深记于心。只是他还年轻,和婉公主的事,现在对他还是大事,过些年等他体会到做帝王的艰难和无奈,大王和殿下的关系定能恢复到从前。”
“还好有你在身边,你是他的师父,他对你自有另一份亲密。这些日子,就拜托你啦。”
秋雨连绵了数日,这日总算放了晴。诸儿踏出宣化殿门,门外看守的兵士吃了一惊,忙下跪作揖。
诸儿看这几人面孔陌生,想是父王派来监视他行踪的人,心中恻然,面上却不以为然,到马厩牵上自己的青骢马,直接朝朱雀门奔去,任由后面的人鬼梭梭地跟着。
出了城,视野顿时开阔起来,初冬的暖阳洒在人身上,有种乍暖还寒的恍惚。信马由缰,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鲁山,这里是齐国帝王的陵墓,地位重要的妃子也会安葬在这里。灰黄色的山起伏连绵,诸儿下了马,松松牵着缰绳,漫无目的地走着。
欢城和父王兵戈相向的场面又浮上心头,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场面常常会不自觉涌上来,那些平时听他号令的队伍,在父王面前瞬间倒戈,这于他的震撼,甚至超过了自己当时在狄戎被捕。
他自以为早已赢得了军心,事实是如果他没有坐上王位,这军心得失之间,也许只需父王一句话。怨不得古今往来,无数人为了这个位子弑父杀兄。
他自幼便被定为太子,虽然这些年来战战兢兢,但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权力的味道,和失去权力的味道。在宣化殿闭门不出的日子里,那些风言风语自然也吹到了宣化殿,有人已在猜测齐王会不会废了自己,立彭生或是纠为太子。毕竟鲁夫人这些年在前朝后宫用心经营,又背靠鲁国这棵大树,攀附者如过江之鲫。
所谓兄弟,就是他们都有争夺王位的可能。那么,父王可会废了自己?初冬的风吹来,瞬间就扫荡了太阳的温暖。
走着走着,不觉竟来到了莒夫人的陵墓前。像低落平静的海面翻起波浪,他的心突然绞动起来,以至于这疼痛简直无法忍受。
那个夏日的告别,竟成了诀别。他无数次痛恨自己,若他没有信了父王的话,他定有方法带婉离开齐宫,不让她成为别人的妻。可是,那样他必定和王位无缘了。他可否会后悔?王位和婉,究竟哪个在他心里最重?他原以为无比清晰的答案,此刻却是如此模糊。但无论如何,他已经失去了婉,也许马上还要失去太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