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侯间各自为政,各有暗中支持的方向,本是常理。可这样公然在会盟中杀了他国国君,又拖着对方大将直捣对方国都的,却是从未听闻。
更何况同一年鲁国的国君也在齐国国都不明身亡,有的说是国家之争,也有的说是情杀。一年之内,两大国国君因齐国而亡,齐国国君嗜杀、无德的名声就这样传开了。外加上俊美的外形和辉煌的战绩,诸儿其人在民间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诸侯争霸,表面以德为名,实则以兵马国力为底子,争的是地盘,也是名声。如今的齐王的种种行径,不似老齐王那般韬光养晦,继位后这几年,倒越来越有老郑国公的锋芒毕露了。
各种声浪传至齐宫,公孙止等几位老臣烦恼不已,但诸儿却淡淡的。郑忽死的时候,他也险些丧命,当他死里逃生后,他发誓要为郑忽复仇。他做到了,也并未损耗齐国太多国力。郑齐换了国君,齐国的不利局面顿时扭转。是非在己,毁誉由人,他不在乎。
齐王不在乎,可有许多人在乎,比如新任鲁国的国君同。
这几个月对同来说如在梦中,父王突然就去了,自己则被拥上了王位。他虽然早熟,也欢喜那个位子,可是想象着自己做国君,原以为是许多年之后的事。
如今坐在永安殿的王位上,看着下面的人争得面红耳赤,他表面尽量维持平静,心里却是慌乱而茫然的。当他听说郑国的国君子覃刚做了不到一年国君,就被齐王给杀了时,惊得差点从宝座上摔了下去。
国君,原来是这么危险的一个位子。齐王,原来是如此可怕的一个人,和他记忆里那个高大俊美,睥睨众人尽显威望的齐王,似乎并不是同一个人。
自从父王亡故,他心中已默默把此人列为杀父仇人,发誓一日定要为父亲讨回公道。可如今的齐王,是他可以撼动的么?
他又想起了母亲,母亲自从在欢城住下后,到现在都没有回曲阜,甚至连他的登基典礼都不曾回来。
中间只是托欢城的城官传来消息,希望放她的贴身侍女阿娇和阿房出宫,把她们送到欢城。
父亲死后,除去齐王,同最恨的便是母亲。这恨甚至超出了对齐王的恨。母亲曾经是他的全部,黄地那个夜晚,他和母亲并肩而行,母亲曾答应过会陪着他长大。可当他再次重燃对母亲的期待后,她却不告而别去了齐国,为了齐王的病;再后来,父王因她丢了性命。
同登基后,赐申繻为上大夫,施伯为大夫。父王在时的一些老臣,态度不明朗的,同并未罢黜他们职位,只是朝堂上的大小事情,却越来越多的倚重申繻和施伯了。
申繻私下多次劝告同:"大王,如今您虽已登王位,但如今兵权一部分在挥大人手中,一部分在庆牙公子手中。挥大人立场不明,庆牙公子的外父听说最近常常在府上招待各路官员。若要坐稳局面,最好请夫人回宫,再慢慢对这些人分而治之。"
同起初哪听得进申繻的话,他恨不得永生不见到母亲。但当郑国国君子覃被杀后,他开始真正担心自己的命运了。踌躇了许久,他写了封信给婉:"弟子友丧父失母,夜半常常惊醒啼哭,追问母亲何在?"
婉收到信时,欢城正下着小雪。屋子狭小寒凉,远不能和宫里相比,这些苦难的日子她不是没有经历过,那时她带着友生活在曲阜郊外,日子虽苦,但因为是自己选的,这苦就别有一番滋味。
可是这半年来,允的离世,和子同、子友的分别,她第一次明白失去的苦。一个女子的母爱,在拥有孩子时无微不至,在离开孩子时更刻骨铭心。
她担心同,年龄尚幼就当上国君,朝内又派别林立,他是否能坐稳国君的位子,保全自己的性命?更枉论做好一个真正的国君?
她也担心友,小小幼儿,如同信中所言,丧父失母,又有谁陪他度过夜夜黑暗?可是她知道,当她决定离开鲁国时,她就没有资格再去获得他们的全部的信赖和爱,更不用说允的骤然离世彻底撕裂了两个孩子对她最后的一丝依恋。
之前同让使者传话,那言语里尽是憎恨和决绝:"昔日郑国公能掘地及泉,遂而相见,乃因其母尚未丧尽天良。
父王含冤离世,同誓不敢忘杀父之仇。自此往后,同不再有父母,请夫人安居国外,永生不必相见。"
婉自住在欢城,早已决定此生不再回鲁,至于同的怨怼,她早有预料,亦没有奢求原谅。
她本是性子刚强的人,可是当同一点点示弱,她不能抑制地哭了,因为担心,因为内疚。为了同,为了鲁国,她需要帮他谋划一个安稳的未来。婉和同就这样开始了书信的来往。
"若要安定朝堂,先要结交挥大人。挥乃前朝重臣,历经三朝,门生遍地,万万不能得罪更不能罢免,否则边境有难,须臾间就要失守。"
"庆牙为兄,叔牙为弟,尊兄友弟方能立德。郑庄尚需时日容叔段,更何况你刚刚上位。但先礼后兵,凡事不可不防,可让申繻暗中监视庆牙是否有造反迹象,同时试探挥的立场。一切以忍为主。"
"应对他国,万不可此时参与他国纷争。攘外必先安内,先坐稳位子好好养几年百姓,其余皆可放置一边。"
婉就这样开始了和同一封封的书信来往。秋天时,同专门拨了银两,命欢城的城吏为婉修建了行馆。城吏知道是为当今鲁君的母亲所修,因而用尽了心思。行馆不大,但小小院落精巧玲珑,幽静雅致,和寻常院落终究不同。
到了冬天,待行馆修建完毕,城吏便把婉和阿娇等几位仆人从欢城的会馆一起迎到了此处。婉自此才算有了自己真正的住所。
阿娇和阿房已生华发,两人自幼年时陪伴莒氏嫁入齐国,后随婉嫁到鲁国,再到如今陪婉在此安居,虽然这行馆不如甘棠殿宽敞,不如凤藻宫华丽,但小小四方院子里,两人第一次觉得这天地是属于自己。
婉早待她们如亲人,两人虽然都没有婚配,但这些年断断续续把自己的积蓄想法子寄回莒国给到父母,也算是让原本的清贫之家变得体面。如今二人无牵无挂,除了一心守着婉,别无所求。大力年事已高,子女又都能干,婉早劝他不用过来当差,大力却宁可不要月例也要来行馆做守卫。婉拗不过他,只得由他去了。
婉有时开玩笑说:"我如今和你们一样,是孤家寡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