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夫人自杀的消息是纠带到欢城的。
几个月前婉已经知道纠到了鲁国,也知道挥为纠安排了住处和合适的官职,但见到纠的瞬间,她依然百感交集。飘零半生,她原以为自己早看淡一切放下诸多。这一刻,纠让她明白,她对亲情有如此强烈的期待。
纠身体瘦削,一身布衣,两鬓灰白相间,除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温和,通身没有半丝婉记忆里富贵公子哥的风流潇洒模样。
酸涩推着眼泪上涌,泪水瞬间充满眼眶。纠本来是远远地站在门口,婉的眼泪打破了几十年的距离,他上前握住婉的双手,说道:"婉妹,别来无恙。这么些年过去了,你怎么倒比之前爱哭鼻子了?"
婉含泪笑着说:"正是呢,见到兄长,一时也顾不得自己的年纪了。"婉将纠迎进屋子,如今已是十一月初,初冬寒意渐显,屋里寒意更深,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毕竟是一国之母,这样简省倒真是出乎意料。"纠环望了屋内四周,除了窗前一几案上横设的一架古琴一望便是名品,其余皆是寻常人家的物件器具。"这立冬已过,屋内却无木炭熏香,冬日苦寒你可消受得了?"
婉笑了笑,说道:"我如今也不是整日都呆在这屋里的。有时日出的时候出去,日落的时候才回来。屋子里平白燃了木炭也是浪费。"
纠诧异地问道:"你一介女子,日常都忙些什么?"
"自我去年来到欢城,这里的官府一直对我们照顾颇多。一来二往,我们便和他相熟了。欢城地处偏远,国君对这个地方的要求主要在于守卫边境,对于耕种、贸易,百姓和官府都不甚在行,百姓的日子更无法和曲阜城百姓相比。
春耕秋收时官府该如何协助百姓播种收割?大小集市上买卖什么东西,如何让大家的货物更快地流通起来?
今年春天官府听了我们的意见,花了不少钱去曲阜买了新种子,结果到了秋天,收成比他们往年多了三成不止。"婉说起这些的时候,眼中有兴奋的火苗在跳动,顾盼神飞的模样让纠一时也心情起飞。
婉看到纠赞赏的神情,不好意思地笑道:"兄长,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在你面前说这些话班门弄斧,让你见笑了。"
纠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是笑话你,只是这些话我第一次从一个女子的口中听到又如此认真,实在出乎意料。婉妹,你若是个男儿,必有一番作为。"
婉说道:"我倒没有想过什么作为。只不过咱们都是帝王子女,日常所吃所用,比起普通百姓不知奢靡了多少倍。食百姓食,今日有机会,也算是替他们分一点忧。"
"你放心,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我如今做的官和这个多少有些关联,后面我常来欢城,把咱们齐国和如今鲁国的好政策也带到这里来。"纠说道。
"可惜你胸有韬略,却只能到异国他乡来施展。。。"婉沉默了一会。"你和如今的齐王,真的有化不开的结吗?"
纠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说道:"这些年发生了许多事,我也曾悉心谋划过夺取太子之位,他也曾不顾兄弟之情追杀过我。
后来他继位后,也曾想过重新重用我,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顺臣,但他始终放不下当年的心结,我亦做不到真正的甘心。待到彭生为他而死,我母亲伤心去世,齐国已没有任何再让我留恋的地方。"
"追杀?"婉不可置信地摇头。"他不会的。"
纠笑了笑,说道:"不会?他是一个成熟的帝王,无论是之前和郑国国君郑忽联手作战,还是如今和狄戎暗中互通,也不论是射杀你的夫君,还是处死郑国后任国君子覃,这一切的行为,最后都不过是为了齐国。
更不用说他有本事让彭生为他甘愿赴死,让一帮老臣对他俯首称臣。论做国君,我确实不如他。
可是婉妹,成熟的国君和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是两回事。这些年,你和他见过几面?又对他了解多少?我只是想劝你,不要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婉尬尴地笑了笑说:"我们不要聊他了。你想不想知道我姐姐清的消息?"
纠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说道:"卫国的清夫人?哦,她的儿子朔原是卫国的国君,现在在我们齐国避难,待遇尤甚一般的公子呢,他的别院简直和夷仲年的公子公孙无知一般气派!"
婉说道:"正是。我今年春上专程去卫国寻过我姐姐,还在那里住了月余。"
纠诧异问道:"这里离卫国千里之遥,你是如何去的?"
"只要有心,千里亦是通途。欢城的主事帮了我们不少忙。"
"听说她下嫁给了公子顽。她的儿子公子朔逃难在外,她现在处境不太好吧。"纠略有担心地问道。
"恰恰相反,我也十分意外。虽然朔被驱除在外,我姐姐倒认为朔早年做了错事,如今受到这些磨难也是应该,只要没有生命之忧她就十分放心了。
她和公子顽又生了两个孩子,如今她全部心思花在孩子身上,孩子也和她十分亲近。公子顽对她十分爱护,日子虽然和过去比苦了不少,她却有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与秋冬的劲头。
我在那里时,天天陪着她和孩子去淇水河畔玩耍。想不到姐姐前半生蹉跎,如今竟有这样的转折。。。"婉欣慰地感叹,顺便在纠的杯子里添了些茶水。
纠心中亦是感慨,莒夫人的两个女儿,在这么多年之后,倒越发活出了一股秋菊傲霜的强劲生命力。若是别的女子有这样的韧性,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的境地了。他想到了敏夫人自杀和周王姬病逝的消息,忍不住告诉了婉。
不知喝了多少杯茶,纠讲完时天由铅灰色变成暗蓝色。婉的心情亦如这天色,浅浅的蓝色很淡,但因为夜色将至但又隐隐地沉重。
敏为了爱选择了服毒,且不论是为了丈夫还是孩子;周王姬因为不被爱而耗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自己呢?为何自己如今获得了自由,可心里的最深处却如此空洞?
"兄长,你爱过人吗?"婉问纠。
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外面不知何时,竟飘起了雪花。
"天色已晚,兄长若不嫌弃,我让阿娇收拾一下后院,那里还有几间薄屋,可容兄长休息几日。"
纠看了看婉,心中暗叹她不是太天真,就是太敞亮。他说:"你们这里多是女眷,我在这里不太方便。我还会在欢城盘旋几日,来时已寻好客栈,你若无事,明日陪我去城郊的粮仓逛逛吧。"婉苦留不住,便约了明日去客栈寻纠。
夜愈深愈冷,婉和阿娇几个人顶不过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在深夜燃起了碳。曲阜本有送来的木炭,可惜送了大半给附近村舍的贫寒孤独之家,她们在集市上买了成色不佳的碳,和宫里的木炭混着用,这样做已经是第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