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不言语,只是缓缓朝诸儿走近。待站到诸儿面前,诸儿才发现那杏目里的泪光点点。诸儿忙坐起身,拉住婉的手。婉挣脱诸儿,拉开了诸儿的袍子,诸儿一时紧张,竟忘记了阻拦。婉的手颤抖地轻轻抚上那片片淤青,哽咽不语。
其实休息了几日,伤口早不似当日那般疼痛了。只是不知是否是婉的手太冰凉,诸儿在婉的抚摸下忍不住颤栗起来。婉感受到了那颤栗,心中更加绞痛起来。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有责怪、有怜惜、有自责,可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忍不住飒飒地往下掉。诸儿的心也要跟着融化了,他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把把婉揽入怀抱,柔声安稳:"别哭,别怕,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一定记得拿自己性命当回事。”
然而婉哭得更厉害了些,她想起了这些年诸儿为她做过的事,他和她之间的一次次短暂的相聚和长久的分离,伤心更加覆水难收,一泻千里。
情急无奈时,诸儿用唇覆上婉朦胧的泪眼,冰冷的脸庞,干涩的嘴唇,两个有情人的眼泪融在了一起。过了许久,终是恋人的亲密抚慰了婉,她依在诸儿右肩,轻声问道:"平白受这么多伤,可值得?"
诸儿摸着婉的头发说:"值得,等了这么久,你总又肯理我了。以后不要再和我分开了!"
婉点了点头。
"和我走吧。"
婉又点了点头。
"哪里都行?"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诸儿自少年时,就幻想着和婉在一起的日子。他想堂堂正正的娶她,带她走遍齐国的山山水水,过上寻常夫妻的生活。
那些幻想画面音色俱全,想得久了,回到现实便愈发伤感。数十年过去了,如今他的幻想总算有了些可能,尽管自己遍体鳞伤,婉虚弱憔悴。
屋外的风吹得更猛烈了些,但风声只让室内相拥的两个人觉得这点点温暖弥足珍贵。未来很长,一起都尚来得及。。。。。。
待同回到曲阜,宫里的人已经找到了施巫之人,是敏的父亲姜太爷。搜查的几个吏官踏进姜太爷那间施巫的房间时,大家都震惊了。
屋子挂满了神幡,上面画满了日月星辰和看不懂的符号。屋子正中是一个锦缎扎成的半人高的女子布偶,全身密密麻麻扎满了黑色的细针,细针上有凝固的紫褐色的血。
姜太爷初时不能相信,自己布置的如此隐蔽仍然会被发现,但很快他便十分坦然,说这一切全部由他一人谋划,与他的女儿敏无关,更与他的孙儿庆牙、叔牙无关。
他吞下了备在身边的药丸,很快便昏倒在地,搜查的人来不及拦阻,待到身边时,发现他已经没有气息了。
同并没有额外处置庆牙,敏死了,姜太爷也死了,庆牙一党早已成惊弓之鸟。挥并不支持同把庆牙赶尽杀绝,况且庆牙颇有将才,如今挥老了,子元身体也越发得差,鲁国年轻力壮的善战之辈,除了庆牙,寻不出更多的人才。同慢慢开始领悟,做一国之主,并不似看上去那么威风,处处需要平衡、妥协和借力。
腊月底,诸儿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国内冗杂事情繁多,催促的信已收到几封。他离齐一月有余,此时不得不匆匆返程。诸儿舍不得婉,但婉身子虚弱,况且诸儿几次提到回程婉都没有回应,他便没有提议婉和她同行。诸儿也有着自己的私心,他需要时间做他心中最完美的准备,来迎接他和婉的破镜重圆。
婉看到诸儿离去,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她爱诸儿,但是她不愿再失去自己,她还没有下定决心和诸儿一起回临淄、回齐宫,做他众多妃子中的一个。
她以前没有争过宠,她不在乎;诸儿对她的好,她亦清清楚楚,可是他是一国之君,总要回到他的莺莺燕燕中去,想到这里她心中莫名的发酸。欢城,才是她的家。她决定忙起来,让忙碌驱散一切软弱的情感。
腊月过后,春天很快就到了。诸儿无比期待这年的春天,他多年前曾在临淄城购买过一处私宅,这些年过去了,这个宅子一直荒废着,他不舍得扔掉,但是亦没有心情去打理。
虽然多年未踏足,但有下人不时过来打扫,宅子倒不像想象中萧条,只是树枝干枯,一派肃穆。院子正中的海棠树,当时他种下的时候只是碗口那么粗,如今灰黑色的树干已经有半个怀抱了。
诸儿静静望着那虬劲的树干,也许待到春来,花开满枝头时,婉会坐在树下,像幼时一样逗弄那只肥猫。肥猫早已老死,他再也没有兴趣去养一只猫。他期待着婉的到来,这次他和她可以一起去养一只新猫。
人一旦有了希望,一草一木皆充满了未来的想象。虽然这宅子灰扑扑,但在诸儿的眼里却有一股岁月洗涤后的温和,越看越不可替代。
如鸟儿筑巢,这年的新年,诸儿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宅子的一物一件、一草一木了。几个老臣发现最近诸儿出宫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大家皆以为是岁末年至诸儿放心不下临淄的百姓。
放心不下百姓不假,但诸儿在巡视之后,次次都是带着一些东西来到这个宅子。东西未必名贵,但件件皆难得、皆精巧。这日,他又抱了一个大物件,推开宅子大门,差点和里面的石之纷如撞了个满怀。
石之纷如盯着着那物件看了半天,啧啧称叹:"大王,哪里寻来这样的好宝贝?我齐国虽然有巧匠烧制琉璃,可是这海棠树,翠色树干、粉色花瓣,竟像是真的一样;像是真的,可是这晶莹剔透,巧夺天工的样子,又比真的海棠树还要好看上几分。
下属跟着大王这么多年,按说奇珍异宝也见了不少,但都比不上这琉璃海棠更光彩夺目!大王,这临淄城还有这样的巧手师傅,你是怎么寻得的?"
诸儿忍不住得意,仰天哈哈大笑。他伸出双手在石之纷如眼前摇晃,手上几处被烫伤的痕迹一目了然。石之纷如不解问道:"大王何意?"
诸儿说:"我跟着城东的师傅学了大半个月,最后在他的指点下,烧坏了十几窑,才终于做出了这个琉璃海棠树。"
说罢,他搬着琉璃朝屋里走去。石之纷如跟在后面,眼中有酸涩涌起。他自诸儿少年时便跟在诸儿身边,那时的诸儿便像一个小大人,活得四平八稳,从来不曾见他对身边的所用器具有过任何挂心。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诸儿倒对这些生活里的小物件开始展露出大孩子般的兴趣。
"石之纷如,这个条桌我让人从宣化殿挪到这里了,想不到倒和这里十分般配。你有空的时候再去寻个摆在宣化殿吧!"
"主人,瞧您这些日子忙碌的,像蚂蚁搬家一般。想必这边便是婉公主以后的宅子了。"石之纷如说道。
诸儿停了一下,似认真在思考属下的话。过了会儿,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现今的她住在欢城更加自在些。不过,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她若来了,看到这里的妥帖,说不定会改变主意。"
"主人打算给公主什么封号呢?现如今王姬没了,大王可要赐公主正夫人的位子?"
诸儿抬头望着石之纷如,眼神中有少有的迷茫,"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次,自年少时。我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是我的妻。可是。。。"
"公主身份太过复杂,她是现今鲁君的母亲,又是大王您的妹妹。若您昭告天下,怕是要被滔天的口水淹没。"石之纷如试探着说。
诸儿没有回答,朝屋外走去。看似一个名分,却要付出不可估量的代价,这代价或许是朝内人心的混乱,或许是齐国在诸侯中的威望,又或许是齐鲁两国的纷争。但如果这名分是婉心中所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