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儿看着箭飞过来的时候,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这个年轻帝王的仇恨,箭不偏不倚正朝自己左胸射来。
箭触到衣服的一瞬间,他朝后倾了一下,箭斜穿进了他的肩膀,他顺势倒了下去,来缓解箭的力道。这一切在同的眼中,倒好似诸儿承受不住箭的疼痛跌倒在地,他心中惊呼:“完了,我杀死他了!”
待同跑到诸儿面前,发现那箭只是射中了诸儿的肩膀,他的庆幸竟大于失落。血渗了出来染红了诸儿灰色的锦袍,诸儿的脸色苍白,似乎疼痛极了,同忙大声呼喊:“大夫!”
欢城主事无论如何想象不到鲁国国君和齐国国君有朝一日竟会在他逼?的府衙展开一场生死之战,大雪天额头细汗怎么都擦不干。
待到把姜太医请来,把箭拔出,再清理伤口,敷药完毕后,闹哄哄、忙碌碌众人散去,已经是午后了,室内只余诸儿和同。
同说道:“你为了她,昨夜甘愿被数百银针试扎,今日又愿意站在这里吃我的箭。若非亲眼所见,我实在无法相信。。。
早些年我听说你为了她曾退兵朗地,放弃一座到手的城池,也为了她放弃攻打纪国的计划。为了一个女人,你竟弃自己性命不顾?弃江山前途不顾?"
诸儿本要脱口而出:"是的,只要她有难,我必不能袖手旁观。"可是他冷静了一下,想到站在自己对面的也是一国之君,缓了一会儿说道:"那些不过是谣言。郎城之战,出战的目的只在攻城,不在夺城。郎城离齐国和郑国都十分偏远,你母亲前来议和时,我和郑国、卫国当时已经商议好退军了,答应她不过是顺水推舟。"
同急切地问道:"那么纪国呢?"
"纪国国大,如何攻、如何占、如何真正纳入版图,岂是一场战役能解决的?我齐国自有打算,和你母亲何干?"
同愤怒地说道:"你可知我母亲因此受了多少流言,也自此和我父王生了龃龉?"
诸儿当时一股脑答应婉,自然是难拒她的请求,但也是对国与国的走势有自己的把握,更不排除他心中以此让婉和允渐行渐远的隐秘想法。
不过他如何能把自己的真心完全剖白给对面的年轻帝王。
"作为一国之主,做上这个位子,自己开心与否纵然重要,可一切都要让位给国家的命运。我没有权力拿着齐国的国运去置换我自己的所求。若是你父王这般猜测你母亲,怕是他把帝王之位看得太轻了吧!"
同心中震惊、怀疑,可看着对面坐靠在榻上虽然虚弱但一脸镇静的诸儿,又不得不相信对面这个帝王所说。他挣扎着问道:"那今日这一箭呢?若你在乎齐国的命运,你为何不怕我将你射杀,齐国陷入内乱?"
诸儿笑笑说道:"我相信你的仁义之心,也相信你对你母亲的感情,你不会让她余生真正痛心。"诸儿决定恭维一下这个年轻帝王,毕竟攻人攻心为上。
诸儿的话彻底击中了同,同突然觉得释然不少,这些年萦绕在心中的疑问、埋怨和仇恨,似乎一下子轻盈了许多。"我母亲如今住在欢城,往后的日子,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倒不如说你母亲如何安置我。"诸儿无奈地笑笑。"我与她之前,从来不由我决定什么。这几年她一直疏远着我,若不是这次她病重,我何尝能见到她本人一面?"
天色昏暗,同推开门,屋外有寒风夹着雪窜进来,打在身上冻得人一激灵。"这两日多谢你。我要回曲阜了,那个施巫之人我必会找出来,你放心。来日倘若有缘,再会!"
风雪之中,同突然迫不及待想见到母亲,想匍匐在她的身边,像幼时一般诉说日常琐事,汲取一些温暖。可是到了行馆门口,他又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了,这几年他如此冷漠,母亲心中可曾怨恨他?还是让时间慢慢解决一切吧。
几日后,曲阜有信件传到欢城,是同专门寄给母亲婉的,第一次信中他没有提及国事,而是询问婉的身体,希望母亲身体好转后,能为他缝制一件明年春日的袍子。
婉看到这封信后,先是微笑,慢慢又忍不住有泪花涌出。一个母亲卑微的爱,在此刻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只要有苗头,她便不怕,对于同,她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公主,如今大王愿意服软,您从病中脱险。这一切全亏了齐王啊"。阿娇在旁附和道。
"齐王?您说什么?"婉迷茫地望向阿娇。
那日婉被解除了巫术之后,又昏睡了两日才逐渐清醒过来,此时已经是腊月月初了。之前那段记忆变得如碎片般,整体混沌、细节清晰,她记得她看到了敏,生了病,有许多医生来给她看过病,除此之外,其余她分不清是真是幻。
"齐王,齐王现在恐怕也不太好呢!"阿娇告诉了婉当日诸儿为了救她,以身试针,但她脱离危险后又不告而别。
"他如今人在何处?"婉焦急地问道。
阿娇踌躇了一会儿,说道:"听说他被大王射了一箭,险些射中心脏,不知。。。”
"同射了齐王一箭?"婉惊呼着站了起来。
阿娇诺诺地点了点头。婉恍惚了半响,怨不得同给她写了这封信,同原谅她的代价竟然是。。。
婉站了起来,从架子上拉下狐裘,朝外走去。阿娇后悔自己失言,忙拉住了婉,"公主,外面天像下刀子那么冷,您大病初愈,还没有完全好,不能现在出去。"
婉喃喃说道:"不,我要见到他,我要见到他。"此刻她的心要炸裂一般,再也等不了一刻。
屋外寒风凛冽,阿娇阻拦不得,只得从马厩牵出一匹马来,扶着婉上了马,任由一人一马朝欢城府衙奔去。冬日的风吹在身上,像被凌迟一般,婉浑身如棉花般无力,但要见到诸儿的念头比任何时候都迫切,人强撑在马背上神奇地竟没有倒下去。
所幸府衙离她们的使馆不过数里地,不到半个时辰,就隐隐约约看到府衙的门了。
主事领婉来到了诸儿养伤的院子。这些日他经历了太多,国君临走时吩咐他务必照料好诸儿,于是他把当时为国君准备的院子让给了诸儿。婉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院,一排灰色的房子,待走近了,不知时路上奔波还是紧张,婉突然感觉浑身被抽光了力气。
叩门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响,有人开门,是石之纷如。石之纷如看到婉,先是惊讶,然后忙把婉迎接了里面,"主人在里屋,这会子刚醒。"说罢走出门外,关上了门。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诸儿的熟悉的声音传来,"石之纷如,为何最近奏章这么多?这个奏章是谁的?提议蠢笨,连名字都不敢署。"
婉寻着声音朝里面走去,诸儿对环境极为敏感,他听得脚步声不似石之纷如般厚重,疑惑抬头,正好望见从微光中走来的婉。
诸儿靠在床榻上,半袒着胸膛,左肩被箭穿过的地方尚未完全结痂,伤口上刚上了药,是狰狞的紫红色。沿着左肩向下,除了几道蜿蜒的伤疤,是一块一块的紫色淤青,当时施针的针孔已然消退,但淤青却仍然若隐若现。
诸儿看到婉双颊通红、头发凌乱、目光凝重,喜悦中泛着心疼:"今日风大,我在屋里都能听到吼声,你身子还没好,怎么就这么赶来了?"一边说一边忙把袍子拉过来遮住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