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应天府的天气很有些灼人。
皇帝近来身子不爽,留太子监国,安排去行宫避暑,广邀高官同行。左丞府自然也在随行之列。
马车摇起来的时候许革音低头静静地看着自己团起来的手指,旁边祝秉青应该正闭目养神,两人仅仅在初时上马车的时候对上过视线,随后各自移开。
过去的一个多月没有见面,祝秉青却不是没有去过露白斋,只是那两回许革音都以身体不适推了。
大概觉得她太不识抬举,祝秉青后面没再踏足。如今伴驾同行,却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行宫坐落在山顶,山上植被繁茂,比之城中更凉快些。圣驾次日才至,皇帝下了轿辇时脸色都畅快许多,修整之前还不忘吩咐下去准备隔日的围猎。
山腰上有一处围场,隔日皇帝自己也换上了骑装,搭弓背箭,领在前头。
年纪轻一些的朝官也跟着散开,其余随行的官员和夫人,还留在外围阳棚下面,间或有人走远一些散步,实在疲乏的,也有自个儿先回房的。
许革音又是孤零零坐在角落里,坐得无聊了,便起身转一转。
随行为求轻便,她只领了支风一个丫鬟,祝秉青那边更是没带任何随从。因此为防祝秉青回来有什么旁的吩咐找不到人,许革音便将支风留下,自己单独出去。
溪边没有明显的界限,遍布鹅卵石,有时候走得近了,石缝里都有细小水流淙淙而过。
沿溪行几里,见天边渐红,四下空寂,许革音才意识到自己走得有些远,便折身往回走。
才走出几步,倏然听到不远处有枯叶破碎的声响,随后便是重物落地,伴随着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像是滑稽的野鸭。
许革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转头环顾,四下空空如也,没瞧见人也没再听见别的声音。
她原地踌躇一瞬,往音源处走了两步,脚底下从鹅卵石过度到泥地,踩碎枯枝落叶,敲响在深寂树林中。
残阳渐退,黑黢黢的密林像是蛰伏的野兽,很有些阴森。
许革音一凛,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里面没有再出现任何动静,她真切地开始怀疑锦衣卫重重围困的行宫也并非百密一疏,又或者刚刚的惊叫只是自己的幻听。
她尽量放轻动作,连呼吸都屏住退了几步,正想绕过去,林子里又有一声低吟。
溪边稍显空旷,里面的人显然是看见了她,出声拦道:“别走!”
这道声音里有些若有似无的虚弱。
另一侧树荫遮蔽,昏黑一片,许革音听见人声却显而易见放松一些,往那边走了两步问道:“何人?”
那边含混着说出来一句“是我”,像是两个字都费了很大的力气,随着许革音的走近几乎能听见几声喘息。
里面稍暗,许革音走到他三步开外停下,随着他扬起的脸,看清了他的面容,是赵昭诘。
“舅母?”他唤道。
许革音愣了一瞬,很有些意外。先前虽然见过一次,却是没说上话的,她那时候远远躲在后面,难为他还记得。
只是被一个皇子唤“舅母”,实在还是令人倍感压力。
于是许革音行了个礼,随后走到他跟前蹲下,见他胳膊撑地狼狈坐在地上,便问道:“殿下伤了腿吗?”
赵昭诘点了点头,往旁边一抬下巴,道:“许是抓兔子的陷阱。”
脚边原先掩盖着的坑洞上面的杂草陷进去,也并不大,只是里面的竹刺清晰可见。
幸而因着今日狩猎,赵昭诘腿上缠了束缚裤腿的绷带,像是没被刺穿,但也磕得不轻,小腿不知道是折了还是崴了,此刻胳膊打颤,撑着自己站起来都有些费劲。
寂静的夜里此刻没有旁的声响,也并不曾从天而降其他的侍卫。许革音瞧了几眼,实在有些束手无策,却又不能坐视不理,只能在附近寻找一根粗些的棍子,掏出帕子裹在上面,才递了过去。“殿下的侍卫呢?”
赵昭诘支着棍子尝试将自己撑起来,“嘶嘶”吸了几口气,道:“进围场带着侍卫像什么话。我也不知道那马今日怎的就会犯失心疯。”
他语气不快,带着点抱怨,是真的没想到一向温顺的马在他下来捡兔子的时候撒腿跑了,害得他只能徒步。
他手上的棍子在原地戳了半天,找不到施力点,来回折腾得自己连连抽气,还是没能将自己撑起来,抬头又轻声唤了一句:“舅母。”
到底才十五岁的少年郎,即使声音正是转变的时候,有一丝滑稽的喑哑,却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