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学纨绔,先毁诗书。”木棉焚了半卷《论语》炼香,余香从香壶袅袅飘出:”那年探花郎醉倒在我榻上,说圣贤书不及美人膝——你且品这颓唐劲。”
“等等,这个探花,他会飞刀吗?”一缕春一下子坐直了。
木棉被问得措手不及,眼神好笑——这家伙居然还在表情认真地等待着答案,“他不会飞刀……朝廷诸公,也未听说一人会飞刀。”
一缕春松了一口气。
……
汴梁城关于花魁木棉的议论从未停歇。无论是慕名而来的恩客,还是那些附庸风雅的文人,在惊叹于她的美貌时,总爱将她比作花中之王。
“姑娘国色天香,真乃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啊!”一位翰林在席间借着酒意,摇头晃脑地赞叹。
“正是正是!姑娘风华绝代,艳压群芳,非牡丹不足以喻其姿容!”旁人纷纷附和。
木棉斜倚在软榻上,听着这些千篇一律的赞美,唇边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波流转间是惯常的慵懒。
她端起小巧的金杯,将美酒送入唇中,仿佛那些灼热的赞美不过是过耳清风。
牡丹?富贵花,娇养在金玉堆里,美则美矣,却与她却隔着千山万水。
一日太阳初升,天波艳烈,云似火烧,一篮子比朝霞还红的花突然出现在窗褴,然后是一缕春的脑袋。她翻过窗,捧着篮子笑着转身,衣袍飞扬,
“姐姐,你看!”
“哦?”木棉唇边含笑,眼神很柔和,“那是什么?”
“是木棉花!”小春眼睛闪亮,笑容明媚,“今天天还没亮呢,我走在山路上,它‘咚’地掉下来,砸在我脑袋上,好痛!我还说谁朝我扔石头呢,抬头一看——”
她比划着,声音清脆,“哇,天上铺着花做的红云。烈烈似火,比骄阳明媚;挺拔笔直,和云天同高。人物称它为英雄花,我觉得像姐姐!”
木棉唇边的笑意凝固了。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强行压下。
这孩子……她不知道,这看似从容的“高枝”,是建立在怎样的血海尸山之上;这温和的嗓音,曾发出过怎样绝望的嘶喊;这倾尽一切的好,背后又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算计与挣扎。
她是前朝太傅之女,闺名早已葬于黄土。新帝篡位,父亲不肯俯首称臣,一句忠臣不事二主,换来的是满门抄斩。
烈火焚尽了百年世家的门楣,也焚尽了一个少女所有的天真与未来。她从尸堆血泊中被人拖出,扔进了这烟花之地。
她配不上“英雄花”的赞誉,她只是一个在泥潭里挣扎,满手污秽的幸存者。
“傻孩子,”木棉声音颤抖,她抬手,轻轻执起鲜花,借着嗅闻掩住了表情,“木棉花……开得再盛,也是要落的。”
“那又怎么样!”小春抓住她的手,急切地说,眼神热烈而执着,“落下来也是整朵的!砸在地上都响亮!姐姐在我心里,就是这样的英雄花!”
“小春儿……”木棉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的喜欢……我收下了。”
她反手紧紧握住小春的手,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但你要记住,飞得高高的,远远的。别回头……也别为了任何人,停下……你的脚步。”
……
沈追一双长腿架在堆满卷宗的大案上,手里把玩着一块冰凉的铜虎符,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
讨军费受的鸟气还没散干净,现在又被塞进这飞龙卫的鸟笼子里,狗官不让他抓,整天抓些毛贼,骨头都快闲得生锈了。
“呸!”他啐了一口,拿起案头刚送来的第一份报告,扫了两眼,嗤笑出声:“一缕春,前朝余孽?扯淡!哪个不长眼的狗官被他摸了钱袋子,搁这儿借刀杀人呢。”报告被他随手一丢。
紧接着,第二份密报递上来,墨迹都还没干透。沈追懒洋洋地接过来,“有完没完,还整出连环信了……”
可这回,他刚看了几行,架在桌子上的腿“哐当”一声放了下来,整个人的懒散劲儿瞬间没了。腰板挺得笔直,眼睛眯了起来,紧紧盯着纸上的字:
“……意外抓获线人……发现疑似前朝痕迹……接头者为一小乞丐,名唤‘阿九’……举止有异……”
“前朝痕迹?”沈追眉头一跳,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差点把纸捏破。
就在他盯着报告,眉头紧锁的时候,窗外传来一连串复杂的鸟鸣,有急有缓,声音清脆。这是最隐蔽的传信方式。
沈追眼神一凛,迅速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一只手闪电般塞进一个小指粗细的铜管,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关上窗,回到案前,深吸一口气,才拧开铜管。
里面卷着一张白纸。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鲜红刺目,正是当今天子亲笔朱批:
“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