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姐姐,”少年几乎与她同高,他靠近了一步,距离恰好把悄悄话送到她耳边,“我要走了,阿缓哥哥他不太会说话,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一缕药香隐约蔓延到了大堂,小殊说到这,又回头看了看,应该是想确认杨缓还留在后院煎药。
这样子很像是哪家长辈请人关照不懂事的小孩。李朔方扫了一眼这个半大少年,又想想杨缓,有点想笑,但是小殊一脸严肃,她只好强忍着笑意,直到挤出一个非常古怪的表情。以前老觉得笑起来很累,才整天冷着脸,没想到憋笑还辛苦得多。
“他这里有点问题。”小殊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李朔方嘴角上扬的趋势更加明显,她心里直乐,原来你也这样觉得啊。
但小殊不像那种喜欢拿别人开玩笑的人,尤其当这个人还是杨缓。他顿了顿,语气沉了下来:“他小时候跟他妹妹一块习武,是同一位先生教的。他们两个都是很有天资也很有心气的武者,但他妹妹太过出色了,学了很久很久,他总是被压一头,从没赢过她。”
李朔方脸上笑容逐渐淡了。她下意识想要反驳这种荒谬的言论。像杨缓这种天资卓越的武者很罕见,她自己也不好说对上他有多少胜算——或许她的速度要快一点,但她下手没那么准,对敌人也没那么狠。如果说这世上存在杨缓怎么都赶不上的天赋,就意味着,那同样是她怎么都赶不上的天赋。
练武的奇才本身非常稀少,即使有,大部分没亲眼见过的人甚至都不愿去想象——这很容易理解,难道谁会心服口服地承认,世上拼尽全力苦苦潜修的人里,九成九都是庸碌无能的废物?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意识到自己在武学之道上的渺小时,竟也生出一种心有不甘的执念来。她想起之前同朱瑛说过的话,她说学武不是唯一的出路。可那不过是因为她一向走得平坦顺遂,因为她从来都能轻易压过同辈对手,才会把“寻找别的出路”当成一句毫无负担的安慰。
现在想想,这话里何尝没有一点高高在上的、未知他人苦的优越?
“那位先生有一口上了机关的旧箱子,从不轻易示人。”小殊说,“阿缓哥哥以为是先生藏私,把箱子里的秘籍教给了妹妹,他又气又苦,就研读了很多机关书,去撬那口箱子。
里面藏着一本密卷,那的确是不世出的秘籍,是先生半生修炼的心得——他当时正尝试融合各派心法,开辟出一条前人没走过的新路来。但那种心法太玄奥了,就像一个苦行的人在大漠里不停走,不停打转一样,要靠着隔绝一切的冷漠和孤独支撑,任何心绪的浮动都会影响它的准确。先生自己就慢慢练成了那样,越来越孤冷和麻木。
阿缓哥哥翻了其中几篇,尝试着去参悟,结果气机逆行,堵住了心脉。先生几乎拼尽全力才救回他一条命。他那次病得很重,醒来以后就变了,不再整天吵着比武,不再纠结输赢,也不太能感受和表达很多情绪,尤其是负面情绪。他现在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是他自认为理性思考的结果,并不是出于恶意。
所以,李姐姐,他说错了话,却不是他本心的恶念,你不要和他见气。”
李朔方沉默片刻,回忆了一下。确实,她从没见过杨缓真正动怒,或是露出哀伤的模样,他笑的时候很多,却不见得是真在高兴。她望着小殊的眼睛,彻底失去了笑容:“我记下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好像不是话多的人。”
“因为我觉得,他对你好像有点不一样。”小殊迟疑片刻,目光中带着一丝探究,“你昨晚受伤了,他看起来有点慌,这对他而言是很大的波动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你本人,还是你身上的某样东西。”
李朔方抿了抿唇,她实在想不到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帮助启迪心智。
她又问:“那他的妹妹,为什么会失踪?”
“我不知道。”小殊回答,“先生已经死了很多年,除了阿缓哥哥,从来没有哪个活着的人提起过她。”
“那,如果他妹妹还在,现在的他,能赢过她吗?”
小殊思考了一下,摇摇头:“阿缓哥哥说了,他妹妹是不世出的天才,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比他二十岁的时候还厉害很多了。我猜他这么多年里一直在找妹妹,不仅因为她是唯一的亲人,还是在找那段他为之差点崩溃的记忆吧。”
李朔方的手心渗出了一层汗,杨缓现在的样子很难让想象他身上曾经存在过什么强烈的执拗和锐气。所以她以为,他习武的路必然和她一样顺遂,却没意识到他也曾因为不可逾越的差距近乎绝望。
想到这里,她心中竟也燃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胜负欲,杨缓这个妹妹,即使他不找,她也一定要替他找到了。她真想见识见识,看看他嘴里“不世出的天才”,究竟是何等实力。
十日后,晋州辖境。
晨雾未散,一条青石驿道在山林间蜿蜒,或许是天色尚早的缘故,驿道上车马行人稀少,过了许久,才有一辆骡车自薄雾中缓缓驶出。
一名戴着斗笠的女子掀开车帘,她下车时步伐稍有不稳,赶车的车夫早已等在下面,伸手扶了她一把。女子落地后随即掀开斗笠,目光径直掠向停在前头的骡子。
她匆匆走到骡子身旁,低头仔细检查其体力与状态,见其虽然毛皮肮脏,赶路略显疲惫,但整体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车夫在一旁嘀咕:“赶了一路车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关心骡子倒比关心人多得多。”
女子一笑:“昨天才跑死一匹马,这骡子好歹要撑到前头渡口,过渡口还得花钱,再这样下去就跟你一样身无分文了。”
这赶路的两人就是李朔方和杨缓。这一路来日夜兼程,之前那匹马熬不住,昨日就油尽灯枯了,附近没有车马补给,不得已,二人只好步行数里,在一个偏僻山村的集市上挑了头骡子将就。
李朔方叹口气,抬眼望去,前头是一处简陋的茶亭。
不似官员公差出行,沿途有驿站可供歇脚,普通百姓、行商出门往往奔波疲苦却无处休憩,沿途有荒村野店投宿都是好的,若没有,就只有在路边休息,找茶水。驿道上散落的这些茶亭,往往是民间百姓自行经营,为过路的旅人提供一处简易的歇脚地,一碗暖身的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