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着妈妈翻那个装药的铁盒子,所以妈妈也看不见她脸上渐渐流下来的泪。她就说嘛爸爸因为她学习不好的事儿一度很讨厌她,从家里走的时候,他爸爸完全是以一副抛弃的姿态离开的。
这样的爸爸,怎么会想念她?怎么会给她钱,帮她安排工作呢?
爸爸不会回来,妈妈只能找别的办法。
妈妈也不见得多喜欢李老师,妈妈是为了钱才跟李老师在一起的,或者说,妈妈也是为了她才跟李老师在一起的。
她们家没有地,没有男丁,她读书不好不争气,妈妈做不了粗活,生活艰难,没办法给她安排更好的工作,两个人像是两株草,妈妈为了让她开花,选择扎根去淤泥里,然后把她托起来。
妈妈为了让她活得好,才会去跟一个成婚多年的男人偷情。
所以她知道这些事儿也不会怪妈妈,她只会怪自己的
天真,只会替妈妈觉得屈辱,又觉得自己很没用。
母女是天然的同盟,她们互相爱着,互相取暖,愿意包容对方的一切,也愿意承担对方的罪孽,男人们可能会因为各种利益相关而背叛放弃自己的母亲,但女人们,都只会一声不吭的背负起母亲的命运。
而这种命运多数都是潮湿的,冰冷的,大雨一直悬挂在她们的头顶,昼夜不歇,含着泪的眼睛里总会滋生出畸形的仇恨,逼着人去死,但母亲的爱又会让她想活着,人就在死和活之间反复拉锯,疼的嘴唇里都泛出血沫儿的味道,但也要活着。
她陷在死水里,妈妈的爱却是船只,划着断掉的破船桨,一次一次来救她。
所以所有人都能骂她的妈妈,她不能骂。
子不嫌母丑,就是这个道理。
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浸到了手背上上,林欣然拿起药瓶,用手背胡乱的擦了一把眼泪,然后一边拧开药瓶的盖子,一边把自己的眼泪憋回去。
终于,她找到了这瓶药。
林欣然回过头来,用棉签给妈妈上药,一边上药一边说:“妈妈,没事的,我们不是有镇子上的工作了吗?我们去镇子上,不再回来了。”
看着女儿的脸,王玉莲深吸了一口气。
对,她们还有去处。
抛下这个旧地方,她们还有新处可去。
可是王玉莲不甘心就这么走。
对,王玉莲不甘心。
最开始的绝望,愤怒,羞愧之后,她的心底里涌起了一股怨恨。
凭什么就要来打她呢?
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受罪?
凭什么李建业什么事儿都没有,还要去跟石美兰重归于好?
凭什么她跟李建业要断掉?
她恨。
恨自己跌到了泥潭里,可李建业还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恨这满村子里的人把她往死里折腾,恨赵二姐把她堵在了床上,恨石美兰——凭什么石美兰能这么高高在上?她老公被抢了,她怎么一点不伤心,她怎么一点眼泪都不掉?
石美兰轻飘飘的就能压在她的头顶上,让她十分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卑劣,从而又生出来无限的嫉妒。
她从没有受过这种奇耻大辱,她从没有被人这样打过,她被碾压到了尘土里,所以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要重新爬起来。
所有人都说她勾引李建业,恨不得她去死,那她就勾引给他们看!她非要登堂入室,一步步进李家的门不可!
寡妇怎么了呢?寡妇也能再嫁人!
只要她一天不死,她就要缠着李建业!
王寡妇现在有一种破罐子破摔、跟所有人赌气的狠劲儿——对!她就是破鞋,怎么了?
这是王寡妇对她这种生活的反抗,这种反抗还跟林欣然那种拿着刀子去砍、砍完了就想害怕、想逃离的反抗不一样,王寡妇的反抗,是一种对所有人的目光、批判的反抗。
她在反抗一种观念,所以她说:“妈妈不能走。”
这个破鞋的名号既然已经落到了她的头上,摘不掉了,那这破鞋的好处,她总得尝到吧?这个男人,她是死活不会松手的了!
那些念头在脑海中一一闪过,王寡妇身子里突然冒出来一股莫名的劲儿,顶着她站起来,再出去做点事。
人呐,有时候就是靠这一股子劲儿活着的。
“去给我找一件衣服。”她说:“我要去找李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