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程没想到我妈妈会真的报警。我妈妈不温顺,不服输,但是可惜,没有证据。他那时候不慌张的,甚至私下和妈妈提出,干脆做情妇,升职加薪,这样也不亏。”
“但妈妈闹得太大了。妈妈那时候刚正不阿地期待直接降临的正义,很遗憾她没有盼到,而且受到的创伤更大,精神上的侵犯有时来自于社会的共同推动,谢程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他有恃无恐。他知道有人会帮他。他犯了错,但大多数人会站在他那边,而不是帮我妈妈。”
“从妈妈不愿隐藏这件事,把它说出去起,她就成为了一种公众可随意编撰的没有代价的谈资。她是少妇,是寡妇,是美艳下属,是不顾家,是不该喝醉酒的女人,却不再是她自己。当她选择说出这件事,就不可能成为完美受害者,一切窥探的眼光都会努力找出她的缺点,更别提这个被控诉的对象还是谢程,一个事业有成手握权力的男人——他反而被蒙上了一层完美的滤镜。”
“流言变了,不接我上下学但会给我买进口芭比娃娃的妈妈,不会做饭但会用热水给我冲药的妈妈,用嘴唇量我额头温度的妈妈,打车陪我去医院,在廉价出租车后座用毛毯裹着我轻轻拍打我背的妈妈。”
“很爱工作,半夜也会用五笔输入法帮上司写材料的妈妈,会说自己多赚钱给我花的妈妈——她从此变成了风骚不已,私生活混乱,企图靠身体上位,上位失败后反咬一口的,仙人跳的,不自爱的,不自重的,心机深重的女人,人人都可以在茶余饭后揣测她的不堪——她在当时还是年轻人,但她当时用的五笔输入法现在好像已经快被淘汰了。”
“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
“当时妈妈没对我说那么多,她只说,她很愤怒。”
“后来也有人问我,妈妈丢下我消失了自杀了,我恨不恨她?”
“这话真搞笑,我为什么会恨她呢,我很感谢那时候即使我只是个还没发育的小孩,她也愿意很清晰地跟我说出心里话,让我一开始就面对了现实,没有执念,没有幻想,没有逃避。我感谢她把愤怒的火种留给了我。”
“她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吗宝儿,我很愤怒,我很生气。有人对妈妈做了不好的事……可我的身体不疼。”
“——‘我的身体真的不疼,我没有记忆,没有被打,身体没有留伤,没有因此生病或者怀孕,比起很多人我可能是幸运的,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愤怒。我心里有火在烧。我被我信赖的人背叛了……’”
“——‘他不能说是欺负我,欺负这个词太软弱。我也不该否认自己软弱,我是有点单纯,但不是我的错。’”
“——‘伤害我的这个人,曾经是我恨信赖的人,他夸赞过我的工作能力,我敬佩过他,我敬酒,我说他是我的伯乐,我说我工作上很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他,我说他是我的贵人。他有美满的家庭,这我也羡慕过,我敬他们夫妻酒,我说你们一定要一直幸福。然后他背叛了我,他……展现出了另一种面孔。在我意识到他明知道是对我的伤害还是故意做了的时候,在我看到他安然无恙却希望看到我痛苦之后……我感到无比、无比地愤怒。’”
“妈妈说:‘很多人都觉得我声张不值得,丢了工作,丢了面子,丢了里子,丢了名声,丢了贞操;不如当做没有发生,不如就答应他私下给的赔偿,和和气气。
——但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他明明故意去伤害我,看我痛苦,看我得不到该有的正义,再丢给我一点他不缺的钱财赔罪,不该是我向他去乞怜,不该是我忍让、我说算了、去助长他的气焰。
——我没办法看他钻了法律的漏洞而没有代价,没办法看他仗着众人愚昧的维护而得意洋洋,没办法看他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没办法想象他可能还会继续做这样的事……
——大家都觉得这没有代价,这样的事就会越来越多,人也会越来越愚昧。’”
“我想妈妈的意思是,大家都盼望着受害者在精神上被沉溏溺死,但她只想烧死对方——她绝对不想像大家期望的一样悄无声息地安然溺亡,她宁愿一同烧死自己也要烧死对方。”
祁宁拧开一瓶水递给端宝儿,端宝儿抿了一小口,才接着往下说。
“不过流言太多了,妈妈把我送去了乡下,给我办了转学。”
“走之前妈妈说:
——‘我也知道我这样对不起你,乡下学校肯定比城里的差,但是我现在真的没有多余的心力在这里守护你。你在乡下读书有外婆陪着可能更好过。
——我知道我去给自己讨个公道,你肯定会被忽视,好多人都说我不该去,说我该在自己和你之间选择你。但是我知道那样的话,有一部分我或许就会死掉……我不想他和我之间‘死’的是我。
——只有去努力报复些什么,我才可以完整地活下去。
——很多人都说母亲应该最爱孩子,我爱你,但是我最爱自己,我希望你以后可以像我爱我一样爱自己,那样的话你以后也肯定能过得比我好。’”
“她对我说,‘宝儿,你只要多顾着自己,我就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我读高中之前都没听到妈妈成功的消息,大家说她跳海自杀了。大家都说她自杀,我是不信的。因为她保证过她会最爱自己。但不管我信不信,都没人管我了,外婆走后,我被送到了谢家,在那里看到了谢铮。”
“可能她生了我,我们实在是相像吧,我确实像答应她的那样,我也最爱自己,比起纠结妈妈过得怎么样,比起妈妈是不是失踪了——我更乐意想怎么好好把书读完。我在意自己日后的生计。”
“我想要更好的教育,我想抓住更好的人生,所以乐意去谢家读书。这并不代表我忘了妈妈,她当初讲给我听的那段话我总是梦到,我每个字都记得好清楚,我总是反刍。她心底的那些火早就点燃了我,我心里的火气,从没熄灭过,只烧得越来越旺。”
“走进谢家的时候,即使见到的只是谢鹏和谢铮,即使那时候我并不像现在这样清楚事情的原委,即使他们和整件事没有直接的关联,我也想——”
“我真生气,我真愤怒,我真想一把火烧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