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的深意如重石投水,应不寐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紧,随即开口:“宣序今时权势在握,世间姝丽可取者何其多,何必执着于一介绣娘?”
“应兄向来一点就通,今日怎的百般装傻?”张明叙骤然严厉,“还是说,你已然不在意那道密旨了?”
应不寐上前半步与他对视:“穷寇莫追,张大人当真要把路堵死,落得玉石俱焚,教彼此都没了转圜余地?”
张明叙讥诮笑道:“你要搏,自然无妨。只是不知,养病的太妃,还有你寄养的幼弟,当得起这搏的代价么?”
应不寐心神一震,先前的锐气散了大半。
张明叙指尖轻触案上黄金,声线沉缓:“下月起,我便领旨往两浙路督运漕粮,兼查各州府秋税积弊,此去约莫半载方归。”
“待我半年后返程,希望应兄能让苏姑娘,直接身着那套绣好的凤冠霞帔,一并入我张府,也省得我再多费周折。”
张明叙说罢,抬手轻拍应不寐肩头,指腹在其肩骨处微按,力道不重,却似带了千钧压力,是安抚,亦是威胁。
“届时事成,我便将那道密旨归还,应兄也能高枕无忧,不必再受这朝堂风波牵累。”
张府朱扉在身后徐徐阖拢,将满室筹算尽皆隔于门内。
应不寐步出府庭,只觉骄阳骤灼双目,方才强支的心神倏然弛颓,恍惚间步履若踏云雾。
浑不知如何登车,又如何任轮蹄碾过汴京青石板巷,如何轹至华韵阁前。
轮声暂歇,应不寐却未下车,只轻掀车帘一角,目光凝注于那熟悉的珠帘门楣上。
天意如此,恰在此时阁门轻启,有佳人款步而出,紫衣翩跹,正与身侧绣娘说着话,笑语朗朗,若春溪漱石。
应不寐愣住,掀帘的手僵在半空。
未及收回目光,苏锦绣似有感应,抬头望来,眼波一亮,继而抬手朝车驾方向轻挥。
应不寐猛地垂落车帘,然车外已传其含笑声息:“应道长别来无恙?今日是哪阵东风,竟将您吹至华韵阁了?”
柔语如絮拂耳,应不寐下意识攥紧掌心白兔瓷像。
那白兔瓷胎温润,玉雪玲珑,是春日里与她初遇后,在西市瓷坊偶然寻得的。彼时见它双耳耷拉、圆眼懵懂,憨态可掬的模样竟与她有七分像,便起意买下。
此后日日悬于车内,朝夕相见。
苏锦绣见车帘紧闭,内中悄无声息,随后车夫扬鞭,竟是要绝尘而去。
她望着轺车渐远的轮辙,轻声吐槽:“几日不见,臭道士耍起大牌了。”
轮蹄碾过郊野的青石板,辙印在薄尘里拖出浅痕,伴着车夫一声短促的“吁”,马车终在柳荫下稳稳停住。
车帘被素手轻撩,探出一双藕荷色绣鞋,稳稳落地,是苏锦绣和琳琅款步下车。
眼前便是汴京最大的供材绣庄,庄院依汴水而建,青灰院墙绵延数丈,阔绰似乡绅庄园。院外码头泊着两艘乌篷船,舱门半开,露出里头叠得齐整的蜀锦与苏绣线轴,显是刚从水路接了南边绣材回来。
自大门步入,便见廊下绣娘围坐竹筐,指尖翻飞分拣金线银线,偶有剪成蝶翅状的绣片落在筐中。库房方向还传来木勺舀水的声响,该是匠人在调制新色染浆,淡香混着水汽,悄然漫过庭院。
引路的庄客早候在门边,见了苏锦绣便含笑躬身:“锦绣娘子来啦?掌柜正在里间理事呢。”
苏锦绣点头应着,掀帘入内,见南淮月正翻检账本,便开门见山:“淮月姑姑,我想定些特供的烟霞绒线,本地寻不着,还得劳您从南边调。”
南淮月抬眼一怔,随即叹道:“呀,锦绣娘子来得迟了!前几日南边送烟霞绒的船刚抵码头,货一卸便被花满渚的人尽数订走,半分未留。”
这花满渚是汴京早已声名鹊起的绣坊,专做王公贵族的定制活计,京中勋贵眷属的衣饰多出自其手,寻常绣坊难与其争衡。
琳琅急声道:“淮月姑姑,当真一点都没剩?”
“呦,我还能诓你们不成?”南淮月放下账本,压低声音,“我听花满渚的人说,是接了清平县主及笄礼的衣饰活计,要做一套云凤朝珠裙,那绒线色泽透亮,最衬金线,他们把这批货全包了去,一星半点都没留。”
苏锦绣现已任华韵阁当家之职,只盼再勉力半载,广揽活计,以期完成系统书页上布置的任务,成汴京第一绣娘,安稳活到二十岁。
可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那花满渚绣艺之精、声望之隆皆在己上,不啻云泥之别。
念及此处,她先前心头的期许如残烛遇风般倏然黯淡,眉间瞬时凝了忧悒,只觉前路漫漫,竟如雾中探路般茫然。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