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从密集狂乱的倾泻,转变为稀疏、缓慢的飘落。硕大的雪花如同凋零的鹅绒,悠然旋转着,无声地融入窗外那片厚重而纯净的白色世界。夜色不再如墨般浓稠,天际线处透出一种深邃的宝蓝色,预示着漫长的风雪之夜即将走向尽头。房间内,炉火的余烬散发着持久的暖意,将空气烘烤得干燥而舒适,混合着残留的苹果香料蛋糕的甜香、药草的清苦,以及众人平稳呼吸所交织出的安宁气息。
爱丽丝是在一种温暖而坚实的触感中逐渐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脸颊下布料细腻的纹理,以及透过布料传来的、令人安心的体温。紧接着,是轻轻环抱着她的手臂,那力道温柔却稳固,仿佛为她圈出了一方绝对安全的天地。她浓密的、雪白的长睫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般缓缓掀开,露出一双尚带着迷蒙睡意的湛蓝色眼眸。
视野先是模糊,继而渐渐清晰。跃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一缕璀璨金发,在炉火微弱的光晕和窗外雪光的映照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她的视线缓缓上移,看到了艾米莉亚线条优美的下颌,以及她似乎因小憩而微抿着的、略显苍白的唇。艾米莉亚背靠着床头的软垫,坐姿并不完全舒适,甚至显得有些拘谨,但她依然维持着这个姿势,让爱丽丝得以枕着她的腿,蜷缩在她身侧安眠。她的另一只手还搭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手指松松地夹在书页间,显然是在阅读时不知不觉被倦意席卷。
爱丽丝的心脏猛地一跳,睡意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我竟然搂着艾米莉亚的腰……还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让她眩晕的羞赧和窃喜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脸颊如同被点燃般滚烫起来,不用看也知道一定红得不像话。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声音大得她几乎担心会吵醒眼前的人。雪白的兔耳因这极致的情绪波动而完全僵直,紧绷地竖立着,耳尖难以自抑地高频颤抖,泄露了主人内心的滔天巨浪。她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得极轻极缓,生怕一点点细微的动静就会打破这如梦似幻的静谧。
她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汲取着这份近距离的温暖与气息。艾米莉亚身上总是带着一种清冷的、如同月光下雪松般的淡雅香气,混合着书籍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属于她本身的甜馨。此刻,这股气息无比真实地萦绕在爱丽丝的鼻尖,让她感到一阵幸福的晕眩。她偷偷地、极轻微地收紧了环在艾米莉亚腰侧的手臂,指尖感受到布料下纤细而柔韧的腰身曲线,这触感让她心跳得更快了。
目光痴痴地流连在艾米莉亚沉静的睡颜上。那冷艳的轮廓在睡眠中显得柔和了许多,长长的金色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挺直的鼻梁,略显苍白的唇……每一处线条都如同最精巧的工匠用心雕琢,深深烙印在爱丽丝的心版上,历经五年时光冲刷,非但未曾模糊,反而愈发清晰动人。
五年了……爱丽丝在心底无声地喟叹,湛蓝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至极的情绪,那里面有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恋与幸福,有得偿所愿的晕眩感,但也有一丝深埋的、只有在这样绝对静谧安全的时刻才敢悄然浮出水面的……酸楚与悲伤。这巨大的幸福如同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她过往岁月中那片无垠的孤独。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穿越了眼前温暖静谧的客房,穿越了窗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回到了那个位于王国南部、拥有广袤领地和古老头衔的莫雷尔伯爵领,回到了她看似光彩夺目、实则空旷冷清的童年……
莫雷尔家族的庄园坐落在风景如画的河谷地带,古老的石砌建筑群宏伟而精致,花园四季常青,喷泉日夜不息。爱丽丝·德·莫雷尔,作为伯爵夫妇期盼已久的独女,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被无尽的宠爱与奢靡所包围。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一点毋庸置疑。她的婴儿房堆满了从东方运来的丝绸玩偶,她的衣裙由最巧手的裁缝用最柔软的蕾丝和缎子制成,她的餐桌上永远摆放着当季最新鲜的水果和最精致的甜点。她拥有自己的小马驹,拥有堆满整个房间的、连包装都未曾拆开的昂贵礼物。无论她想要什么,只需要眨一眨那双继承自母亲的、清澈的湛蓝色大眼睛,用软糯的声音提出要求,几乎下一刻就能得到满足。
物质上的极尽丰裕,塑造了她开朗活泼、大方甚至有些娇纵的表象。她像一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羽翼光鲜,歌声嘹亮,不知人间疾苦。
然而,金丝笼再华美,终究是笼子。
莫雷尔伯爵夫妇是王国社交圈与政治场中炙手可可热的人物。伯爵忙于领地的治理、与各方势力的周旋以及家族生意的扩张;伯爵夫人则忙于主持沙龙、出席宴会、维持着家族在社交界的显赫地位与优雅形象。他们的日程表总是排得满满当当,他们的身影频繁出现在王都的宫廷、繁华的港口城市或是其他贵族的宴客厅,却唯独很少出现在莫雷尔庄园那空旷的、回荡着小女孩独自玩耍脚步声的长廊里。
爱丽丝最熟悉的,不是父母怀抱的温度,而是那些穿着笔挺制服、表情恭敬却疏离的侍女和管家;她最常听见的,不是父母的睡前故事或温柔低语,而是马车驶离庄园时车轮碾过碎石路的声响,以及大门沉重合拢的回音。
巨大的庄园里,她常常一个人。一个人在有她三个那么高的书架间穿梭,踮着脚抽取那些厚重的、带着插画的英雄史诗与骑士传奇;一个人在广阔得能迷路的花园里,对着喷泉雕像和修剪成各种形状的灌木丛,自言自语地扮演着骑士与恶龙、王子与公主的故事;一个人坐在长长的、足够容纳二十人同时进餐的餐桌主位上,安静地吃着由仆人一道道奉上的、精致却冰冷的餐点。
孤独是一种无声的潮水,在她看似喧闹活泼的日常之下,悄无声息地蔓延、上涨,浸润着她年幼心灵的每一个角落。
她尝试过去结交朋友。在为数不多的、被父母带去参加其他贵族孩子的聚会或沙龙时,她总是最先扬起笑脸、主动拿出自己最宝贝的玩具想去分享的那个。然而,那些同样出身高贵的孩子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他们要么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珍贵瓷器;要么言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比较,讨论着她听不懂的、关于家族联姻或政治风向的话题;更有甚者,会直接流露出嫉妒与排斥,暗中嘲笑她“只有玩具没有陪伴”,或者故意在她的裙子上“不小心”弄上污渍。
“看啊,那就是莫雷尔家那个‘礼物堆里的小公主’。”“听说她父母又去王都了,把她一个人丢给仆人。”“离她远点,我母亲说莫雷尔家现在风头太盛,让我们少接触。”“哼,有什么了不起,穿得再漂亮,还不是没人要的小可怜。”
那些窃窃私语和刻意压低的嘲笑,像细小的针,一次次扎进小爱丽丝的心里。她不懂那些复杂的世故,她只是本能地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她开始意识到,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恭敬和笑容,那些轻易就能得到的华丽礼物,并不能为她换来一个真正可以分享秘密、一起疯闹、在委屈时互相安慰的伙伴。
巨大的委屈和孤独感无处宣泄,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像被强行堵住的河流,在她幼小的胸膛里暗自积聚、汹涌,寻找着决堤的出口。
也许是为了发泄那过剩的精力与无人诉说的寂寞,也许是被书中那些英勇无畏、受人敬仰的骑士形象所吸引,幻想着自己若能变得强大,是否就能打破那层无形的隔膜,爱丽丝迷上了体术和剑术。她央求父亲为她请来了最好的剑术老师。
令人惊讶的是,这位看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在武技上却展现出了非凡的热情和一定的天赋。她不怕苦不怕累,摔倒了就咬着牙爬起来,手心被剑柄磨出水泡甚至破皮出血也只是皱皱眉头。她渴望变强,渴望像故事里的英雄那样,用手中的剑赢得认可和……或许还有陪伴。
她的西洋剑术进步神速,步伐灵活,突刺精准,带着一股不输男子的狠劲与灵巧。同时,她的体术也锻炼得相当出色,柔韧性、爆发力和耐力都远超同龄的贵族少女。汗水浸透练功服的感觉,肌肉酸痛的感觉,反而让她感到一种真实的、掌控自己身体的存在感,暂时驱散了那无所不在的空虚。
但在日常起居和待人接物上,她却又保留了那份被宠溺出来的马虎和笨拙。她会因为看书入迷而撞到门框,会因为兴奋地讲述剑术心得而打翻茶杯,会在重要的社交场合因为心直口快而说错话,得罪了人而不自知。这种反差让她在贵族圈子里显得更加“格格不入”,既不是循规蹈矩的淑女,也算不上真正英气勃勃的骑士,成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存在。大小姐的脾气偶尔也会爆发,尤其是在她感到被误解或轻视的时候,但那怒火之下,掩盖的往往是更深的无助和失落。
她就像一颗被精心装饰却无人真正欣赏的圣诞树,外表灯火辉煌,内里却空荡而寂寞。
九岁生日那天傍晚,一场盛大却程式化的生日宴会在庄园宴会厅举行。水晶吊灯的光芒照亮了满堂的宾客,他们衣着华丽,笑容得体,送上堆成小山的昂贵礼物,说着千篇一律的祝福语。小爱丽丝穿着最精美的蕾丝裙子,戴着小小的钻石发冠,坐在主位上,像个被摆放在那里的精致洋娃娃,配合地微笑着,接受着众人的注目。
宴会结束后,宾客散去,偌大的厅堂瞬间变得空旷而冷清。仆人们安静而迅速地收拾着残局。父母似乎因为某个突然到来的重要消息,只是匆匆摸了摸她的头,塞给她一个更加精美的首饰盒,说了句“生日快乐,亲爱的,喜欢的自己挑”,便又相携着快步离去,赶往书房处理事务。
最终,连仆人都退下了。
爱丽丝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宴会厅中央,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映照出她穿着华丽裙子、却显得无比渺小孤单的身影。周围是散落的彩带和飘落的气球,空气中残留着酒水和香水的混合气味,甜腻而虚假。
她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上通往卧室的宽阔楼梯,怀抱着那个冰冷的首饰盒,里面是她甚至没有心情去查看的、又一枚昂贵的宝石胸针或项链。
她没有回那个堆满礼物的卧室,而是像梦游一般,走上了城堡最高的瞭望塔楼。夜晚的寒风立刻吹拂起她米白色的发丝和精致的裙摆,带来刺骨的凉意。她趴在高高的石栏上,俯瞰着脚下陷入沉睡的、属于莫雷尔家族的广阔领地,远处村庄的灯火稀疏如豆,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隐藏在黑暗中的山峦轮廓。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她。她拥有世人羡慕的一切,却觉得一无所有。那些堆满房间的礼物,那些华丽的衣裙,那些空洞的祝福,甚至她努力练习获得的武技……在这一刻,都无法温暖她冰冷的心。她不明白,为什么得到父母的陪伴就这么难?为什么交一个真心的朋友就这么难?为什么她明明拥有这么多,心里却空荡荡得厉害,仿佛破了一个大洞,呼啸地吹着冷风。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起初是无声的滑落,继而变成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最后再也无法控制,变成了嚎啕大哭。她哭得全身颤抖,哭得喘不过气,哭得撕心裂肺。多年来的委屈、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强装开朗的疲惫……所有被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分不清这泪水里,究竟是失去什么的悲痛欲绝,还是对那看似触手可及却永远抓不住的温暖的、绝望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