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哭得几乎脱力的时候,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惊慌地想要擦干眼泪,却来不及。回过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埃德加·罗伊斯——父亲麾下最受信赖、也是最威严沉稳的骑士队长。他穿着日常的制服,并未披甲,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同一座可靠的山峦。他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与那刚毅面容不符的担忧与温和。
“爱丽丝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安抚的力量,“夜里风大,您不该在这里。”
爱丽丝抽噎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哭得红肿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湛蓝眼睛望着他。
埃德加没有再多问,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是恭敬地请她回去。他沉默地解下自己的厚绒斗篷,动作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披在了爱丽丝冰冷颤抖的小小肩头上。那斗篷还带着他的体温和风尘仆仆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意。
然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就那样沉默地、像一座沉默的守护雕像般,站在了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为她挡住了身后吹来的寒风。
这份无声的、坚实的陪伴,奇异地抚平了小爱丽丝剧烈的情绪波动。她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她裹紧了带着陌生叔叔体温的斗篷,重新望向星空。
就在这时,埃德加再次开口,声音平稳而郑重:“伯爵大人和夫人命令我为您组建一支独立的骑士小队。它完全隶属于您,只听命于您一人。作为您九岁的生日礼物。”
爱丽丝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埃德加的目光沉静,继续道:“大人说,您渐渐长大了,需要有自己的力量,也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他们……希望您能快乐。”
那一刻,爱丽丝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看着埃德加沉毅的脸庞,又想起父母匆匆离去的背影。这份礼物沉重得超乎她的想象,也……孤独得超乎想象。父母给了她一支武装力量,却依然给不了她最想要的、简单的陪伴。这份厚爱像是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名为“忙碌”与“疏离”的鸿沟。
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托付了沉重责任的茫然席卷了她。但与此同时,看着埃德加那可靠的身影,一个微弱的、叛逆的火花却在她心底燃起。
属于自己的……骑士团?只听命于我?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泪意的空气,抬起头,望向浩瀚无垠的星空。银河横亘天际,无数星辰冷冽而璀璨地闪烁着,如同洒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那景象壮阔、神秘,带着一种永恒的、冷静的意味。
“……银辉。”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在夜风中响起,“就叫‘银辉守望者’。”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个名字。或许是因为今夜格外明亮的星光,或许是因为埃德加叔叔肩甲上流淌的月光,也或许……是心底那份渴望被守护、也渴望去守护什么的、模糊而执拗的期盼。银色的光辉,冰冷而坚定,就像她此刻被迫迅速成熟起来的心情。
埃德加微微躬身,抚胸行礼:“如您所愿。银辉守望者,将永远守护于您,爱丽丝小姐。”
那晚,小爱丽丝抱着埃德加宽大的斗篷,在那位沉默骑士的护送下回到了冰冷的卧室。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纹饰,一夜无眠。泪水已经流干,心里空落落的,却又好像被填进了什么沉重而坚实的东西。那份孤独感并未消失,只是被一层名为“责任”和“银辉”的薄纱暂时覆盖了。
第二天清晨,当侍女端着温水进来时,看到的又是一个活力满满、笑容灿烂的莫雷尔大小姐。她叽叽喳喳地说着今天的计划,抱怨着剑术老师的严格,仿佛昨夜那个在塔楼上崩溃痛哭的小女孩从未存在过。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份看似无忧无虑的开朗下,多了一层不易察觉的、属于守护者的坚毅,以及……更深埋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孤寂。
往后的日子,银辉守望者在她和埃德加的共同努力下逐渐成型、壮大。她热衷于参与骑士团的训练和事务,这让她感到充实,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投注热情的目标。埃德加像一位严厉却可靠的导师,更像一位沉默而包容的父亲,悉心教导她武技、领导力,也默默守护着她那份脆弱的坚强。然而,内心深处那个关于“陪伴”与“理解”的空洞,却从未被真正填满。她依然渴望一种更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利益与责任的连接。
直到两年后,那个注定改变她一生的夏天到来。
十一岁的爱丽丝,按照父母的安排,前往王室著名的避暑行宫——琳昔宫度假。莫雷尔家族在宫内有专属的套房。父母照例只是将她送到,参加了几场必要的社交活动,便又匆匆离去,留下她和一众仆役。
琳昔宫以其巨大无比、布局精巧、宛如迷宫般的法式花园而闻名于世。初来乍到的爱丽丝,很快就被那无边无际的绿色所吸引。一开始,探索是令人兴奋的。她穿着轻薄的夏裙,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在修剪整齐的树篱、喷涌的泉水、精美的雕塑和繁盛的花圃间欢快地奔跑穿梭。
然而,琳昔宫实在太大了。
那天下午,为了追逐一只翅膀闪烁着金属光泽的罕见凤蝶,她偏离了主径,一头扎进了花园深处更加茂密、较少人为修剪的区域。等她终于意识到蝴蝶追不上,想要回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高高的树篱墙看起来一模一样,纵横交错的小径仿佛没有尽头。太阳开始西斜,将树影拉得长长的,交织成一片令人迷惑的网络。周围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和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有人吗?”她尝试着呼喊,声音在空旷的花园里显得微弱而孤单。没有回应。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沿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她加快脚步,胡乱选择方向奔跑,华丽的裙子被旁逸斜出的玫瑰枝条勾住,撕裂了精致的布料,尖刺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划出细小的血痕。疼痛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哭出来。
在哪里?出口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
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关于孤独、被遗忘、不被人在意的恐惧,在这个陌生的、巨大的迷宫里,被无限放大。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被世界抛弃了,丢在一个华丽却冰冷的角落,无人问津。无论她怎么呼喊,怎么奔跑,都找不到出路,也找不到那个会来寻找她、带她回家的人。
多年的委屈与孤独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心防。她跑得太急,被一处凸起的树根狠狠绊倒,整个人重重地摔在铺着碎石和泥土的小径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漂亮的裙子沾满了泥泞和草屑,精心打理的头发也变得凌乱不堪。
她再也忍不住了。
身体的疼痛和心理的恐惧悲伤汇成一股洪流,瞬间淹没了她。她蜷缩在一丛茂盛的、开着紫色花朵的鸢尾花后面,把脸埋在沾满泥土的臂弯里,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不再是九岁生日那夜压抑的嚎啕,而是充满了孩子气的、彻底的无助和伤心。她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她,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无助、可怜。
就在她哭得昏天黑地、几乎喘不上气的时候,一个声音,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月光,轻柔地在她头顶响起。
“你还好吗?”
那声音清脆、冷静,带着一丝属于少女的稚嫩,却又奇异地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