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起年看着她,眼中有一瞬复杂的情绪划过。他知道,她不是安慰他。徐圭言说出的话,总是冷静、准确,从不虚言宽慰。
“你……是不是已经在布什么局了?”他试探着问。
徐圭言轻轻一笑,却没正面回应,只将手边的文书一页页理好,顺手放进书匣中。
“该做的,我自然在做。你呢,就扮演一个好弟弟,好儿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李起年握紧了手中的袖口。他是懂她的,从岭南到长安,从通天佛的偶遇到如今的同谋,她是他最坚实的依靠。
一时间,他心绪纷乱,既敬重她,也止不住生出几分惧意与执念。
两人之间的氛围突然变了。
她在这个时候,突然起身走进屋内,门帘在她身后微微晃动。
李起年坐在檐下,望着那门帘发愣良久。风从院中拂过,吹得蔷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肩上、发间。
李起年回到王府时,天色刚过未申,红霞未散,落日半隐在长安城西的屋脊之间,暖光透过府门雕格,映出他瘦削挺拔的身影。
府门口,沈溪龄早已等候。
她身穿一件烟青色襦裙,外罩一层轻纱,乌发绾成合欢髻,只簪一支白玉簪,整个人显得温柔娴静,却不失端庄。见他回来,她只是静静福了个身,轻声道:“回来啦。”
李起年点点头,走上前,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疲惫后的松懈:“嗯。今日朝上议了许久,周王又进了一封密折。”
沈溪龄略一迟疑,没立刻问那封密折的内容,而是柔声道:“我让人煮了百合汤,放了些菊花,可以去火,你先去洗个澡,我让厨房热着,待会儿便端来。”
李起年笑了笑,眉目间的疲意略略消散,捏了捏她的手,道:“劳心费力了。”
沈溪龄抿唇一笑,轻轻将他送进内室后,转身吩咐丫鬟准备晚膳。她手中还拿着一卷贺礼清单,神色认真地一点一点确认着物品品类与份量。
不多时,李起年洗过,换了月白色的宽袍,步入偏厅,见她正坐在灯下,细细斟酌一封折子般的纸卷。他挑眉,走近了些,凑过去一看,不禁失笑:“这是什么?长安人什么都不缺,送他们这些有用吗?”
沈溪龄仰头看他,语气认真:“后日进宫赴宴,圣上与几位皇兄都会在,我总要准备些得体的礼物。你也不说一声,我只得自己查册子。”
李起年倒了杯茶喝,半坐在她身边的矮榻上,状似不解:“进自家宫门,见自家亲人,还要带贺礼?宫里到底是你还是我更熟啊?”
沈溪龄神色平静:“你是自家人,我不是。我进宫,是晋王妃,是朝臣子弟,是皇子之妻。礼不可废。”
她这句话说得太顺,太自然,仿佛背诵过许多次一般。李起年一愣,忽而觉得心口微涩。他望着沈溪龄,想起当年在岭南初见时,她不过是个眉眼淡然的官家女子,如今却已经如此懂得如何行走在这皇家礼数之间。
“……也是,”他低声道,“你嫁的是皇子,不能像寻常人家的姑娘那般任性了。”
沈溪龄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谨慎了?”
李起年一时说不出话,只是沉默地望着她。沈溪龄也没等他回答,笑了笑,将那卷清单推过去:“我选了几样,玳瑁花钗、百宝嵌小屏风、越州新制的云锦,还有一件嵌珠的软甲,是打算献给圣上的。你帮我看看合不合适。”
李起年接过看了看,点头道:“都不错。”他顿了顿,随口补充道:“不过圣上不爱重色的花饰,平日里偏好沉稳些的器物。姑姑——也就是长公主,爱金线描边的香囊。还有,周王兄喜欢古琴,你若要送,也别送太贵重的,显得刻意。”
沈溪龄边听边点头,目光沉稳,眼神中透出一种妥帖而聪慧的光。
李起年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有些无奈地笑了:“你记得这么清楚,倒像是要进宫谋事的。”
沈溪龄没说话,只是轻轻合上清单,手指在案几边缘描了一圈,柔声道:
“我记得这些,是因为你是他们的亲人。”
李起年怔住了。
她没看他,只继续道:“我既嫁给你,自然要知道你身边的人,记得他们的喜好,不为别的,只因为……我不想在他们面前,让你难堪。”
他说不出话,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
屋中沉静了下来,只余下烛火微微跳动的声音。
李起年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轻轻替她披上落下的披帛,低声说:“以后不必事事都顾着别人的脸色,有我在,旁人欺你不得。”
沈溪龄听着,嘴角缓缓扬起一丝笑。
她没有回头,只道:“我信你。”
接风宴设在御花园西南的清和殿,殿前碧瓦飞檐,红柱画栋,四周是新栽的槐树与梧桐,六月尚未盛暑,微风拂过,槐香浮动,遮住了些许官场气息中的肃冷与算计。
宴未开,客未满,宫人尚在殿外来回穿梭,将新酿的梨花白小心摆入玉瓷杯盏,或是调试角乐坐席,低声交谈不敢喧哗。
李文韬却已到了。
他穿着一身藏青色常服,外披紫边圆领袍,腰间未挂佩刀,只系一枚银制笏玉,显出几分克制的稳重。他站在殿侧临窗处,似乎在欣赏御花园中正在修剪的桂枝,但眼角的余光,分明落在那尚未就座的主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