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摩梭着手中马鞭,思忖着,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
“轧……轧……轧……”
一阵木头摩擦的沉重声响,打破了这凝固般的寂静。声音来自西岸,那座晋军主营紧闭的营门。
数万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聚焦过去。
沉重的营门,正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没有仪仗,没有鼓乐,只有门轴摩擦发出的单调而刺耳的声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旋即,数百身影鱼贯而出,他们寨墙上列队,取代了空无一人的守备。
而营门处,更有百人齐齐涌出,这些人,则装束各异,有身披中原札甲、手持长槊的剽悍汉卒,也有身着皮甲、腰佩骨朵且貌似汉人的草原青年。他们迅速分列营门两侧,按刀肃立,但就算如此,这些人却比寻常将卒更要气势汹汹,只是随意的持刃立在那里,便如凶猛的饿虎在盯着河对岸的所有猎物。
紧接着,一个身影在这百人形成的甬道中,从容步出。
他身着深青色的普通札甲,甲片上甚至能看到几处不甚起眼的磨损与旧痕,唯有护心镜被擦拭得锃亮,反射着刺眼的日光。一件半旧的深色披风随意地搭在肩头,下摆随着他沉稳的步伐在身后微微拂动,偶尔露出靴面上沾染的、早已干涸的暗红泥点。
阳光斜斜地落在他身上,仿佛为他那普通至极的甲胄镀上了一层不可逼视的光晕。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停了,连河水奔腾的声音都消失了。数万人的战场上,万籁俱寂,只剩下他踏过营门与河岸栈桥连接处木板时发出的轻微“吱呀”声,以及披风掠动时布料摩擦的细微“簌簌”声。
绝对的寂静。绝对的压迫。
在其人左后方半步,李存忍沉默跟随。她不敢去看李存勖,只是仿若有几分不情愿的平托着一柄样式极其古朴的长剑。
而在她一旁,朱友文一身玄甲,只是负手昂然伫立于其人右后方半步,睥睨河对岸。
并有略显娇小但颇为凌厉的钟小葵,以及一身儒衫,甚是谦卑的石敬瑭,乃至于公羊左等幽州军将,齐齐拱卫在其人身后,如此无声而立,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噗通。”
一声轻响。是李嗣源手中的马鞭,失手掉落在泥泞里。他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河对岸石敬瑭那道身影,脸色涨红,但旋即落在石敬瑭身前那人的身上,嘴唇又是剧烈地哆嗦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
“萧……萧……”乙室部那位老族长失声呢喃,只吐出两个字,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极致的恐惧,不安地连连后退。
“长生天啊……”一个迭剌部的贵族呻吟一声,双眼翻白,竟直接从马背上软倒下去,被身旁手忙脚乱的亲兵扶住,才没摔落尘埃。
耶律剌葛虽从未亲眼见过那人,但这一瞬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使得脑子骤然变成一片浆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楼邑那个血色的黄昏,那杆萧字大旗如同天罚,碾碎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方才所有的得意、所有的叫嚣,此刻都狠狠抽打在他脸上,抽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他死死抓住缰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那个人,不过就是个当年一战将他十万王庭大军打的近乎全殁,乃至于让他数次求和未果只能狼狈西逃的青年。
不过就是他口中的一介小儿。
不过就是真正的漠北之王,草原大汗,中原至尊,天下共主,百族尊称萧王的区区萧砚而已。
有何惧哉?
至于其他漠北贵族、大小头人,无不面无人色,眼神中充满了最原始、最本能的恐惧。
他们仿佛看到了草原传说中吞噬一切生灵的白毛风化身为人形降临。这两日所有的侥幸,所有的吹捧,所有卷土重来的美梦,在这道身影出现的瞬间,便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碾得粉碎,连渣滓都不剩。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漠北军的队伍中无声蔓延,引起一片压抑的骚动和战栗,马蹄嘶鸣不止,有人面无人色,瑟瑟发抖;有人眼神涣散,喃喃自语;更有人下意识地拨转马头,只想逃离这片对岸。
一时之间,萧砚不过独立桥头,身后亦不过区区千人而已,却使得漠北军中,竟是无数人栽倒下马,干呕不止。
如此一来,就算是身经百战、纪律严明的沙陀精锐,也被漠北军这不堪的表现干扰,人人惊惶起来。尽管有许多人并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战马亦是不安地原地踏着蹄子,打着响鼻。
萧砚却并未去看对岸的旌旗招展,万骑如云,目光只是最终越过宽阔的河面,落在了东岸中军旗下,那个同样身着普通戎甲、端坐马背的身影之上,倏然长笑一声。
“李亚子,漠北风雪,可还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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