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元旭恹恹地抬起手,指了指一旁摆了张矮几的软榻:“坐。”
“谢陛下。”
“朕私下召你来,并非为了两国和谈。”魏元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惊心,“朕知道,你来此,也不是为了和谈。”
裴濯半垂着眼,面不改色:“外臣愚钝,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魏元旭蜡黄的脸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笑:“你若不明白,为何提前独自来雍京?又为何跟着琊儿进王宅?”
“十殿下再三相邀,外臣无法推脱。若令陛下不悦,外臣即刻与十殿下请辞。”
魏元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夸张地咧起嘴角:“哈哈哈你……你们……你们鄞人,你们鄞人果然都一样,巧言令色,虚伪至极!”说到最后,魏元旭几乎是吼着说出来,而后捂着胸口,急速地喘着气。
裴濯抬眼看向撑着床面,艰难喘气的君王,没有惶恐也没有惊讶,只静静地等着魏元旭的气息慢慢平顺下来,才开口:“陛下错了,外臣并非鄞人。”
魏元旭愣了一瞬,而后唇畔带上一抹饥嘲,慢慢吐气道:“是,是朕错了,你是她的儿子,自然不算是鄞人。无能庸懦的鄞主,竟还让你来商议和谈,可笑可笑……”
“陛下又错了,外臣长于鄞土,大鄞的百姓都是外臣的血亲手足。身为鄞臣,自当为大鄞的国君分忧。鄞岐和谈,事关两国万千子民的安宁,请陛下珍之重之。”
“嗬,鄞岐和谈,两国安宁……这样的一番话,从前有一位故人也说过,不过他与你不同,是个彻头彻尾的鄞人。二十五年前,他在宸宫,在朕的面前,说了与你差不多的话。那时,朕和琊儿一样,也只是个皇子,信了。后来呢?”
裴濯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元旭,等着他下面的话。
魏元旭紧紧攥住床上的被褥,仿佛攥着的,是当年那人的咽喉:“他借着朕的信任,盗走了大岐的至宝!险些令大岐皇族数百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裴濯面上依旧不动声色,衣但袖下的手渐渐握成了拳:“敢问陛下,他盗走了什么?”
魏元旭朝裴濯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盗走了前任国巫,也是你的母亲,云姒。”
裴濯又垂下眼,帷幔里光线晦暗,掩住了他眼中此刻翻涌的情绪。
魏元旭整个人都靠在床柱上,声音弱了许多:“朕累了,无暇再与你绕圈子。和谈的条件,朕无异议。但大司马未必认同……你替朕杀了大司马,和谈必成。”
裴濯抬起眼,眼中波澜不惊,声音也没有起伏,仿佛魏元旭的骇人言语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外臣若杀了贵国大司马,两国必起战事。”
魏元旭像是累极了,说完一句,便要张大嘴,长长地喘一口气:“不会,军中为了争夺大司马之位,会各自为战,相互攻伐……届时,鄞国可以隔岸观火,也可以趁火打劫……只要不进朕的王宅,朕,就不会插手……”
裴濯看着魏元旭,毫不掩饰地笑了,也不知是在笑他漏洞百出的话,还是他故作滑稽的丑态。
“外臣却以为,届时,陛下会以大司马之死对大鄞发难,借机收回兵权,并大举南下。到那时,外臣这个戕害大司马的异族凶犯,怕是要成为陛下南下攻鄞时,祭台上的人牲祭品了。”
魏元旭立即停下长喘,蜡黄的脸瞬时黑沉,从牙缝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杀意:“你休要胡言。”
“即便真如此,外臣也会让陛下如愿。只是,”裴濯顿了顿,声线绷得极紧:“外臣要的,还望陛下莫食言。”
魏元旭心中大喜,脸上并不显,只转向葳蕤塔的方向,郑重道:“朕以塔中供奉的神灵和先祖起誓,必不食言。”
裴濯起身,朝满脸病气但眼中放着精光的魏元旭,深深地行了一礼:“外臣裴濯,先谢过陛下。”
“你莫要回王宅了,朕命人送你去驿馆,”魏元旭像是力气全用尽了,软绵无力地倒回床上,“如今的王宅,包括宸宫,都不安生。”
*
刚走出寝殿的魏琊,还不等凛冽的风吹散身上浓重的药味,就见一个侍女低头行来。
“十殿下,大司马在西偏殿等您。”
魏琊心尖一颤。
果然还是来了。
魏琊扫了眼身后的殿门,对那侍女道:“你留下照顾父皇,我自己去见大司马。”
“是。”
西偏殿离魏元旭所住的正殿不远,但离葳蕤塔更近,仰起头,似乎都能瞧见塔顶檐下金铃反射出的日光。
魏琊定了定神,推开虚掩着的门,抬脚走了进去。里头没有燃炭火,也没有生暖炉,比日光渐盛的外头还要冷,魏琊不禁打了个寒颤。
宁彧坐于幽冷深处的桌案后,声音跟周边的空气一样冷:“十殿下安。”
魏琊朝宁彧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直起身问道:“大人至此,可是要见父皇?”
宁彧没应声,而是拿起桌案上的镇纸,看似无意地把玩着一会儿,说:“听闻,殿下近日与南鄞来的使者走得很近。”
“大人说的是裴濯?他是南鄞使者,我是迎接使,彼此自然常走动些。我素来喜爱南鄞经史,他又曾是国子监夫子,博闻强识,故而常向他讨教。”
“是吗?”宁彧似笑非笑地看了魏琊一眼,“二十五年前,也有人自称喜爱南鄞经史,甚至前往南鄞国子监求学,殿下可知她后来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