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寿终正寝……”
唐峻奋力点着头应了她,便觉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倏然卸力。
西南方遥远天际倏地传来一声炸雷,闪电频动如鬼爪,柳宅内草木在暴雨中了无生机。
唐峻垂手站在廊上,抬头从四方天井望将出去。
天昏得比他来时,更厉害了。
方才侍病的婢女悄无声息走过来,对帝王扼手拜道:“主人前几日尚清醒时,命奴婢将东屋里的东西交予陛下。”
唐峻跟着她走,片刻后,东屋门上的锁被卸下,随推门而来轻微的吱嘎声,昭示着这间屋子已许久不曾有人到访。
屋内除去简单的桌案,再无什么旁的陈设,展眼望去,是堆叠满眼的卷轴书册,成山成海,捆扎垒放,积压在人心头眼底。
唐峻目光空白一瞬,随即头脑昏沉,只觉得躯干失了力,下意识扶住门框才站稳。
婢女在他身后,通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干涩的嗓音复又响起:“先生毕生所学,倾力所著,涵盖士农工商、治家治国、军政邦交等策论,共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皆在这里了。”
唐峻颔首,少顷后沙哑着嗓音问:“只我有么?”
他似乎还不敢确信,朝廷初稳,人心初定,柳阁老稳居内阁首辅之位,从平周氏宫变到送长公主南下,在他的认知里,帝师并未打心眼儿里站在他身侧,柳阁老选的,始终都不是他。
而眼前一万八千五百零三卷策论,却像一把烙铁,径直烙在了他的心口。
婢女再次对他拜道:“诚然,陛下若未第一个登柳宅,按主人示下,东屋之物便一把火烧干净。”
唐峻手上脱力,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颓废垂首,整张脸都麻木了。
柳栖雁并没有教他多少,最后的最后,才选了他。
他对着东屋里巍峨高山行大拜之礼,墨袍铺在王侯将相掸下的灰尘上,裂石破云般沉吟:“先生,走好!”-
金羽卫围了城西柳宅,燕姒的轿子停在街角过不去。
雨下得大,她挑起轿帘把澄羽叫到跟前问:“是谁挡我?”
澄羽给燕姒撑起伞:“金羽卫。”
燕姒目光一寒:“先回府。”
暴雨倾盆,渗进脚下的砖石缝隙,迸溅在忠义侯府硕大顶梁柱脚。
于延霆拢着袖子,只见九天愈发混沌。
书房的灯火摇曳不止,恍如眨眼间便要熄灭,又顽固地重新燃回来。
燕姒神思恍惚,心里只觉空落落的。
“朝局才稳多久,阁老病在此时,更甚让高壁一事后再不露面的金羽卫出动,我就怕……”
“阁老病重,她的得意弟子如今正陷于边南战火,封锁消息,是不想坏了大局。”于红英很少下棋,手上的棋子犹豫不定,“你今日归家,金羽卫今日便围了柳宅,或是警示。”
于延霆腾地站起身,迎着灯辉,攥拳说:“不对。”
于红英侧首:“何处不对?”
“她是腊月二十三才告病不上朝的,迄今还不到十日,病重尚能让医官去治,太医院名士就有百余,再说了,就算是要封锁病重的消息,派素日里行走椋都的锦衣卫即可,何用出动金羽卫?”
于红英指间夹着的棋子骤然滑落,跌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碰撞声,燕姒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于延霆面朝门口而立,沉声道:“柳老殁了……”
门外刺进来的风,终于将烛火扑灭,整个书房陷入晦暗。
清玉院。
燕姒挑着细线出神,荀娘子给她披上厚袄,在她耳边提醒:“针脚。”
从边南战事起,忠义侯府这个冬季都没有烧过地龙,何况是不常住人的清玉院,屋里只烧着两个炭盆,入夜后寒意渐显。
燕姒打了个冷颤,将错掉的针脚拆了重新缝合。
荀娘子拍拍她的肩:“有心事,就把这个放一放,你妻在边南有军匠做的臂缚,不定用得上。”
燕姒手上不停:“旁人缝的,怎能与我这个比,忙了小半月,正好抓着机会跟阿娘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