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不过是再多添几座京观而已。不远,若无充足准备,派遣再多军士,不过是再多添几座京观而已。高句丽占据天险,易守难攻,且辽东四郡远离中原腹地,从何地出兵,派遣何人领兵,粮草辎重如何运输,又该分几路运输……依微臣浅见,征讨高句丽,还需从长计议。”嬴铣说到一半,瞥了眼身边满脸通红的长孙乾达,又道,“若都如长孙小郎一般,斗志昂扬,不计后果,只怕结果难料。”
“你……现在在说高句丽,你扯这些旧账做什么!”
“夫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长孙小郎若是连这点都堪不破,还是留守后方,做个富贵闲人更有用些。”
长孙乾达面红耳赤:“你……徐国公,你不要太过分了!”
嬴铣的声线也冷下去:“过分?青州一战是谁不听军令,以至伤亡惨重?你战场上违抗军令,就是死于敌手也无话可说,可受你统御的府兵,他们又犯了什么错,竟要与你同生共死!”
一年前齐王谋叛事发,皇帝令嬴铣前去征讨,长孙乾达从旁协助。乾达铮铮一身傲骨,怎堪屈居人下,是以阳奉阴违,嬴铣派他驻守青州围堵叛军,可眼见叛军溃逃,乾达却违命出城追击,险些被反扑的叛军围困,是属下军士拼死护送撕出一道口子送长孙乾达归营,这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
至于为他牺牲的那些军士,长孙越不惜金银,也只是大加抚恤而已。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若在场,只怕会和我作出一样的决定……”
“我不会。”嬴铣冷笑,“我可没有你那么蠢。”
“够了!”皇帝实在听不下去,“这里是太极殿,是商议国事的地方,你们为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嚷嚷,究竟还有没有点为人臣子的自知之明?!”
长孙乾达梗着脖子还要再说什么,嬴铣却态度一缓,极谦卑地低头行礼:“臣知错,求陛下宽恕。”
长孙乾达也只得熄了火气,不甘不愿地一起认错。
最后一同被赶出了廷议。
长孙乾达参加了这么多次朝会,被皇帝当场斥退还是头一回,自尊受辱,躬身退朝时连头都抬不起来,一出大殿便怒瞪嬴铣,像是随时都要扑咬上去,狠狠咬下一块肉来才肯泄愤。
除开愤怒之外,心底还有一丝不解。青州之事已经过去一年,该抚恤的已经抚恤,他也被皇帝停了半年的俸饷,也已经认了无数次错。事情过了这么久,就连皇帝都不再敲打他了,为什么嬴铣偏偏就是要旧事重提,抓着
他不放。
长孙乾达瞪着嬴铣,眼中丛丛怒火难消,嬴铣反倒云淡风轻。朝会之上,挑火的是他,愤愤不平的是他,此时若无其事,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的,也是他。
朝会之上被当场斥退,于长孙乾达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但嬴铣早就已经习惯了,只当是提前退朝。溜溜达达领回马,又溜溜达达地骑着马往怀远坊走。
嬴铣要回的不是江府,而是他自己的家。
皇帝赐姓封爵之后,他已是与江恒平起平坐的当朝一品国公,剿灭高昌,建立西州之后,又加封他开府仪同三司,可自行开府置官署。嬴铣挑挑拣拣,竟还是将新家定在了怀远坊,就在齐国公府正对面。
每次朝会前,江恒、江谦父子刚一出门,就能同信马由缰的嬴铣打个照面,没过多久就逼得江家父子弃用了开在坊道上的大门。
回家之后,嬴铣吩咐手下喂好马,又让松烟收拾准备好行装,果然,午时刚过,圣旨就到了,让他出任幽州都督,即日赴任,不得迁延。
松烟傻了眼:“幽州都督?”
嬴铣随手把圣旨交给他过目,松烟捧着往下读,这一读更是惊愕。
“殿前无礼?只因殿前无礼就要将您贬出长安,大将军,您……”
原以为他要问究竟如何殿前无礼,惹得皇帝生了这样大的气,可松烟犹豫一会儿却道,“大将军,您还没改好吗?”
嬴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叫我即日赴任,延误不得。”嬴铣拿回圣旨,收好放进包袱中,看着院子里满地的箱笼,即便一回来就开始收拾了,还是来不及。
既然如此,也就只有先行赴任,随后再让松烟押送箱笼上幽州了。
圣旨在前,嬴铣不敢迁延,也没有迁延的必要,他孤身一人,想要赴任,带上赴任文书与信物,骑着马就孤身出了城。
但春明门外,早有人在等候他。
那是一辆青色篷布的马车,从外观上看并不起眼,却并没有任何人敢轻忽,别说马车周围把守的甲奴个个人高马大,就说这四驾的马车,原就非公卿不可用。
马车四角挂着木牌,刻有篆书描红的“燕”字,这是燕王府的徽记。有这个徽记在,燕王府的车架,就算没有过所,没有事由,也可以随意通过城关。
马车就挡在城门边,分明就是来送行的,嬴铣不可能装作没看见,一来这太过失礼,二来也没有必要。
嬴铣翻身下了马,栓好缰绳,大步走过去,停在窗边躬身行礼。
“燕王妃。”
女官打起帘帐,里头女子肤白如雪,高髻如云,琳琅珍珠玉饰罗绮遍布全身,却遮掩不住她本人丝毫光华,眉间一点花钿艳红如血,更衬得她双眸如星,妩媚动人。
正是当朝燕王继妃,长孙镜。
“五郎,好久不见。”
饶是嬴铣已经出族,已经被赐姓,同从前那个江铣分割得一干二净,长孙镜却仍是这样唤他。像是对那声冷冰冰的“燕王妃”的控诉,又像是沉湎旧梦不愿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