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濯未曾料到,会在书院,再次遇见当年当铺里那个走投无路的女孩。
侯府尚未倾覆之前,他帮过的人太多了,她只是其中之一。
此刻,在书院清冷的日光下,那模糊的影子重新凝聚。
他并不想同她相认,这没有任何好处。
于己,徒增麻烦;于她,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然而,她那双墨色的眼里,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沉郁,涌动着一种近乎毁灭的极端。
像极了当年,那个刚刚得知父母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自己。
彼时,纵有叔伯长辈环绕,嘘寒问暖,可那锥心刺骨的痛与恨,却搅得他日夜不得安宁。
挣脱那片绝望的泥沼,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心力,说是剜肉剔骨也不为过。
而眼前这个女孩呢?
她身边,似乎空无一人。
他终究生出了一点近乎荒谬的同病相怜,一点不合时宜的、单方面的惺惺相惜。
他不想看着她,就这样一头栽进那漆黑的、自我毁灭的歧途。
于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当顾濯瞥见几个纨绔子弟,带着不怀好意的嬉笑,将那女孩堵在院子里时,他不动声色地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上前,没有呵斥,甚至没有流露出半分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状似无意地,在那个最恰当的时机,引着恰巧路过的姚玉成,看到了那一幕。
他知道姚玉成。
温和善良的夫子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
后来的日子,她的行为被一点点纠正,身上的棱角也变得温润。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
明明没差几岁,他却生出些欣慰来。
。
本可以在书院课间,大大方方地将那盒价值不菲的贡燕递给姚玉成。
一个顺手人情,干净利落,省时省力,也全了世家子弟间心照不宣的体面。
可他偏偏没有。
“鬼使神差”地,他将那盒贡燕彻底遗忘了,任由它孤零零地躺在马车角落。
直到散学的钟声敲响,学子们如同归巢的倦鸟四散而去。他才像是“忽然”记起,慢悠悠地踱回那辆华贵的马车旁。掀开车帘,目光“恰好”落在那被遗忘的锦盒上。
“竟是忘了。”他低语一声,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丝毫破绽。
随即,他便“顺理成章”地重新折返回书院。
步履从容,冠冕堂皇,仿佛真是为了一件紧要的、不得不躬身前去的“正事”。
而这般迂回曲折,费尽心机,不过是……想再看她一眼罢了。
想借着这送燕窝的由头,让目光能在那方小小的天地里,多停留片刻。
多么可笑,又多么……不堪启齿的隐秘。
然而,她只是专注地埋首于书案。乌黑的发髻低垂着,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
他精心策划的“恰好”,在她那全然沉浸的、低垂的颈项和沙沙的笔声中,便悄无声息地失败了。
。
后来旬假,他独自前往书斋时,未曾想,竟又撞见了她。
红红的眼睛,蓄着未干的湿意,直直望着自己。
他生出些心疼,然而,紧随其后的,竟是一股隐秘的满足——这下好了,她终于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