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城孤山之西有古桥名西泠。桥畔青松照水,苍翠幽绝,相传为南朝歌妓苏小小与情郎阮郁对咏结同心之处。有诗为证: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然而,正与才子佳人话本上的结局相反,才子始乱终弃,佳人思念成疾。西湖冷水葬名花,同心桥边埋香骨。
岁月荏苒,山水犹在,芳冢不复。桥畔青松尽已改植为柳林桃花,一座歌楼于此拔地而起,飞阁流丹,玲珑生姿,名曰西泠同心楼。弱柳夭桃,情意缱绻,引来风流无数;才子佳人,歌吟对咏,还酹西湖风月。更有多情梁苑客,凭一腔怀古热忱寻到此处,总要上楼赋诗作对,言必提苏氏韵事,唯恐那小小芳魂无所归依,要将她召至故地,伴君重游百年后的热闹湖山——
此情此景,固非昔比,却又有哪样是她生前不曾见过的呢?
“沈郎在望什么呢?”
头牌娘子鱼鸢儿进楼上雅厢奉茶,见那新来的客人凭窗独立,正望着窗外湖山出神,不禁曼声询问。君迁回过头来,淡淡道:“没什么。”
“我以为你在作诗呢!”鱼鸢儿来到他身旁,指着窗棂外道,“此间原是小小故居,相传她常在此远眺湖山,凭栏歌咏。以往客人来此,总要立在这窗前望上一望,看看她曾见过的西湖山水,有助于增添诗兴呢。”
君迁退开几步,低眉道:“我不善诗赋。”
鱼鸢儿笑道:“听梁医正说,沈郎对本草情有独钟。草木有本心,君之雅量高致,不必赋诗自可言志传情。”
君迁一时词拙,只问道:“不知梁医正可已到了?”
鱼鸢儿嗔道:“他这人专爱迟到,我再去瞧瞧!沈郎稍坐。”
君迁颔首言谢,复又回身临窗远眺。等了半晌,方闻屋外足音橐橐,回眸便见梁恒那玉树临风的身姿翩然而至,手里檀香扇啪地一合,连连揖道:
“久等久等!不巧路上撞见个熟人,非得拉着我去游船,纠缠半天才肯放了我!沈学士没等急吧?”
君迁皱眉:“只有你一人?”
梁恒瞥他一眼:“你不也只有一个人么?”
君迁一怔,耐着性子道:“你不是与织造院的张官商约定今日于此会晤么?”
梁恒耸耸肩:“约是约了,人家毕竟是大忙人,一时有事爽约亦是寻常呀。”
君迁如遭雷殛,冷冷道:“梁医正此言何意?”
梁恒颇为自得,兀自落座,一面呷着鱼鸢儿烹好的白云春茶,一面徐徐道:“如实相告吧。织造院的张大官人今日不会来了——其实我也从没邀请过他。”
君迁急道:“可你昨日还与我说事已办妥……”
梁恒打断他:“莫急么!我既答应过你,必会信守承诺。君子之交贵在坦诚,我一向对你推心置腹,不知沈学士对我亦如是否?”
“……自然。”
“那便请君答我一问。”梁恒目光如炬,“今日沈学士托我约见张官商来此,当真是为给你娘子定制衣裳么?”
君迁反问:“否则呢?”
“否则,便如我所料了。”梁恒轩了轩眉,“这屋里就你我二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实不相瞒,你和苏通判私下筹划的那件事,我早就晓得了!”
说着止了话锋,意味深长地望向君迁。君迁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回望着他。二人一时大眼瞪小眼,梁恒率先投降,摇扇笑道:
“罢了罢了,一个施济局,至于搞得这般剑拔弩张?我本懒得过问,不巧那日在绸市被你撞见。你既不惜设套引我入彀,我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其实这本是件青史留名的好事,何必如见不得人般藏着掖着?”
君迁不知他是敌是友,心生警惕,正暗中思忖说辞,梁恒微微一哂道:
“沈学士不必紧张。梁某虽不务正业,却分得清黑白利弊,有损医德的事我是做不出的——杭州府衙的王知州那伙人和织造院官商勾结也非一两日了,侵地赚黑钱的事儿不知做了多少,也就苏通判和你来了杭州,才敢与他们搏上一搏。建施济局毕竟是为苍生计,见者有份,我也出一份力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