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窈今日穿了一身玫红宫装,妆容秾丽,瞧着便知是精心打扮、意在争辉。杨含章则着湖蓝袄裙,温婉娴静,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她贤良淑德的角色,不争不抢,自有一番风骨。
殿内的女眷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低声说笑,见她进来,皆默契地闭了嘴,上下打量。如一块乍然投入热酒的冰,原本喧闹的声息为之一滞。
众人心思各异,惊艳与嫉恨之外,便是那密密匝匝的恶意、玩味与嘲弄,再或是漠然。
人们想看的就是这个。看这朵娇艳的花被碾碎在地上,看这个本该在泥淖里挣扎的人是如何飞上枝头,却又重重跌落。
她恍若未觉,目不斜视穿过席间,于殿中对上首盈盈一拜,一派风轻云淡。
“奴婢崔氏,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参加太皇太后娘娘。”
太皇太后瞧见她这身打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起来吧,赐座。”
萧承懿的目光自她出现那刻起,便未曾移开分毫。
“赐座。”他重复一遍,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查的笑意。
内侍很快在中处添了个席位。那位置不尴不尬,既不算主位,却又比那些低阶的嫔妃要靠前些。
崔明禾施施然落座,对周遭那些或明或暗的打量视若无睹,只自顾理了理宽大的袖摆。
“崔姑娘今日这身衣裳倒是别致。”率先开口的是杨含章,笑意温婉,“这般喜庆的颜色,倒像是要将这满殿的灯火都比下去了。”
这话听着是夸赞,实则暗指她僭越。这宫里敢穿这般正红的,屈指可数。
崔明禾抬眸,勾唇一笑:“德妃娘娘谬赞。陛下召奴婢来赴宴,奴婢惶恐,不敢怠慢,这才拣了件颜色鲜亮的衣裳,想着给陛下和娘娘们添些喜气。若有不妥之处,还望娘娘海涵。”
她将“陛下”二字咬得意味深长,轻而易举便将杨含章的暗讽挡了回去。
杨含章笑容微僵,还未及开口,一旁的周月窈早已按耐不住,冷哼一声:“不过是一个无名无分的宫婢,也配穿这样颜色的衣裳?崔明禾,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崔明禾懒懒地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斟了杯酒,似没听见她话中的讥刺:“贵妃娘娘教训的是。只是这衣裳首饰,皆是陛下与太皇太后所赐。奴婢想着,不能辜负了主子们的恩典,这才穿戴了出来。莫非在贵妃娘娘眼中,陛下与太皇太后的赏赐,也分高低贵贱,配与不配么?”
这一顶大帽子重重扣下来,周月窈的脸当即白了,辩驳尖锐:“你你胡说八道!本宫何时说过这话!”
“哦?”崔明禾故作惊讶,抬手轻掩唇角,“那便是奴婢听错了。贵妃娘娘大人有大量,想来不会同我这般见识浅薄的奴婢计较。”
一番话不卑不亢滴水不漏,萧承懿高坐其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交锋,眼底兴味更浓,无声勾了勾唇角。
“不过,”她话锋一转,含笑看着周月窈,“奴婢斗胆提醒娘娘一句,这殿内歌舞笙箫,丝竹乱耳,娘娘这般大声说话,倒是有失体统。若是扰了贵人们的兴致……”
周月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狠狠瞪她一眼:“崔明禾,你别得意太早!”
“奴婢不敢。”崔明禾低眉敛目,掩去眼中的嘲讽,“不过是提醒娘娘几句。”
“你……”
“好了。”萧承懿终于开了金口。
周月窈与崔明禾齐齐噤声。
“今日是家宴,诸位便不必拘礼。”
漫不经心扫了一眼殿中众人,他的视线落在崔明禾身上,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崔大姑娘,也请自便。”
崔明禾微微欠身:“谢陛下。”
话虽如此,席间却再无人敢随意开口,一时静得只剩下杯盘碰撞的轻响。
一场家宴吃得暗流涌动。
丝竹声依旧,舞姬水袖在灯下翩跹,众人却各怀心事。人人都将方才那番唇枪舌剑瞧在眼里,心中各有计较。周贵妃的跋扈,杨德妃的机敏,还有崔明禾那不软不硬的钉子,都成了这场盛宴里心照不宣的下酒菜。
崔明禾懒得再理会那些明枪暗箭,只低头专心对付眼前佳肴。御宴菜色自然顶好,山珍海味,水陆毕陈。
酒是上好的桑落酒,入口回甘,后劲却大。喝得急了,不多时便觉着头晕。她一杯接一杯自斟自饮,脸颊薄红映着烛火,眼波流转间便有了几分醉意。她懒怠再去看那些人脸上的假笑,只将眼帘半垂,支颐打瞌睡。
歌舞不休,舞姬们水袖翩跹,腰肢款摆,在殿中央旋出朵朵莲华。本是极好的舞,奈何年年如此、岁岁相似,换汤不换药早失了新意。
她这头还晕着,周月窈那边又闹了起来。
“跳的这是什么东西?年年都是这些陈词滥调,教坊司的人是越发不会当差了!”
殿内霎时一静。乐师舞姬们慌忙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贵妃娘娘恕罪!”
为首的教习姑姑连连叩首,抖若筛糠,额上已见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