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未料到她这般连番的追问,杨缓的神色带着略微的怔忪,直到听到最后那问时,他才终于失笑:“若我是宁王,晋州城里那位反倒成我的替身了?”
“我不过是个给宁王跑腿办差事的。你若有机会见见宁王便知,那养在金玉堆里的派头岂是我这等市井小民可比。”他自嘲地笑了笑,补充道,“请谢濯灵去看病的,正是宁王,王妃身子向来不大爽利,请了许多郎中都不见起色。”
李朔方仔细回想自己方才所言,觉得确有疏漏之处,不仅年纪有些对不上,且杨缓若真是宁王,何必要亲自出马,兴师动众地去追查离火图呢?
她扶了扶额,果然人一激动就容易东想西想,冒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杨缓又道:“桓璀当时跟我说过,会有人来接应他,叫我不必忧心。且来信者说桓楚获救未死,可见接应的人不是未到,不过是遇阻来迟。不论如何,桓璀的死我确有责任。”
语气倒是难得的诚恳。
“不过,即使没有人接应桓璀,我也不见得会为他谋划后路,因为我根本没去想这个问题。是我的不对,抱歉。”
但似乎有点过于诚恳了……
李朔方叹口气,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原本想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却又觉说再多也是无用。半晌,她问:“你可知桓璀被谁围杀,桓楚又是被谁救走?”
杨缓摇了摇头:“不知。但能从各方势力的眼皮子底下杀人、救人,恐怕也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李朔方想了一会,试探着问他:“追查离火图与九黎教一事,不仅涉及江湖纷争,背后还有一些朝堂上的势力吧。”
杨缓倒也没有任何隐瞒之意,他坦然道:“没错。白荆溪启动木人阵时,心里其实还有逃出生天的念头,他为何敢动那样的机关,甚至不惧引来江湖仇怨?无非是仗着身后有朝中势力相护罢了。白老庄主当年因为赵家的案子被牵连下狱,是朝中有贵人暗中出手,才得以全身而退。从那以后,白家就一直为这人效力了。
这人是谁呢?宰相姚衡。他在朝中根基深厚,如今正承圣上之命主导新法,又染指三司大权,连矿税征收、盐铁禁榷之事也多有干预。若追查藏锋里的离火图背后有他的意思,那就非常危险——这说明他比圣上还先一步得知残卷的下落。”
“不止是匡正山庄,恐怕连太玄派都和姚衡暗中勾连。太玄派打算用什么消息换取与山庄共享离火图?据我从陆青松口中得知,是一处铜矿的位置。
姚衡现在执掌三司条例司,本就有权过问各地矿务,更巧的是,晋州知州李嶷,河东路提点坑冶的沈格非都是他昔日门生。这意味着,太玄派这个情报可能本就是卖给姚衡的,只是借匡正山庄这道手,做了个中转。”
“不过很可惜,这些只是我们的推断,目前还没有搜集到任何证据。”
李朔方迟疑片刻,低声道:“如果姚衡也在找离火图残卷,那岂不是意味着,那处铜矿也可能与残卷的秘密相关?”
如今大凉境内铜矿稀少,民间又有囤积铜钱,镕钱铸器之风,屡禁不绝,导致朝廷收支失衡,因此铜矿早被列为本朝禁榷物品,开采也受严格约束,若民间发现矿脉须立即上报官府,否则就要面临重罚。铜矿本身就攸关国库,更别提这处矿脉可能牵连到离火图残卷。太玄派既然敢私下将矿脉所在提供给朝廷命官,那手脚必然很干净,绝不会轻易留下书面证据。
杨缓答道:“这也不无可能。但现在匡正山庄成了那个样子,原有的证据都被毁去,要从山庄这条路去查他不可能,那就只有从太玄派提供的这处铜矿入手了。”
此时的晋州城内,怕早已是暗流涌动,姚衡、九黎教乃至于宁王,都是为了那份神秘莫测的残卷而来,可谁又能在迷雾中率先窥得真相呢?杨缓肯告诉她这么多,无疑是下定决心要将她系在同一条船上,叫她也亲身加入到这场乱局中。
李朔方一时只觉前路杳杳,连路的尽头都被纠缠的谜团遮盖,让她竟生出一分无端的凄惶来。
她放下手中的冷茶,轻轻道了一声:“走吧。”
夜晚,清渚渡。
晋州城东临大江,水势浩荡,这处渡口扼守东路,等过了江,才是晋州外城地界。
夜已经渐渐深了,此地应当刚下过雨,渡口行人稀少,地面也湿滑,更添几分寒意。渡口西侧兑马收骡的棚市尚未关张,李朔方牵了骡子,先将这牲口牵出去当了,手里多出几吊钱,刚好能凑一凑过江费。
杨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中,侧头低声道:“晋州不少人靠江吃饭,码头不止这一处,明里暗里都有江湖人的买卖。像这清渚渡,就是由江湖门派‘白浪会’的人买扑,他们收取行人的过江费,又定期向官府纳钱交租。”
“像白浪会这样的门派表面上只摆渡过江,”他打量一圈四周,“实际上是货行、当铺、牲畜铺三家合一。大凉缺马,那些当骡卖马的生意就格外有利可图,其中也不乏一些灰生意。但他们有钱打点,有货可供,还为过路行人,当地百姓提供便利,因此不仅无人追究,反而还有人巴不得他们再做大些呢。”
李朔方没应声,江湖里许多生意能做得下去,靠得从来不是清白,而是天时地利人和,他们每年能上缴银两,官府急需时还能提供劳役,长此以往自然没人舍得动他们。
正说着,眼前已见几处木棚,一盏昏黄油灯挂在棚顶,被吹得东倒西歪。杨缓再不言语,只把腰间包裹再束紧些,将包里半露不露的刀柄压入布褡中。
远远听得棚中有人闲聊,应该是几个嫌今夜渡江的船钱贵,打算等明早再动身的行客。
一人抱怨:“西边江岸连下了十天冷雨,好多树被冲塌,根都露出来了,连带着木场也进了水,我们做木头生意的怕雨不怕旱,今个真是流年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