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无法在此刻向她解释大卫·鲍伊,解释那令人窒息的凝视和触碰,解释我内心翻江倒海的混乱,所以,再一次应该对她说出抱歉般,但是,我却只是摇了摇头。
她应该会懂的。我总是这样自大的认为着,她没让我失望,沉默了一下,然后很了解似的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串钥匙,利索地解下其中一把,不容拒绝的塞给我,满怀关切的说:“听着,我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你先回我公寓去,洗个热水澡,好好待着。地址你知道的……别再乱跑了,好吗?等我回去。”
“谢谢,哈珀。”紧紧被握住的那把钥匙齿痕硌着我的手,带来一种奇异,不同寻常的真实感,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一场噩梦,而我仅仅只需要去哈珀的那一张床上睡上一觉,等到我醒过来时,或许自己就仍然是曾经认识的自己。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餐馆,将那份温暖的灯光和嘈杂的人声抛在身后,按照哈珀给的地址,我找到了那栋的公寓,用钥匙打开了门板。哈珀的公寓很小,但整洁近乎为她的刻板,带有着她一贯的、试图去感动一切的气息,空气里有淡淡的柠檬清洁剂的味道,而这种味道此刻就像是能够照亮夜空的光,我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永不熄灭的光晕,摸索着进了浴室。
泛着凉意的水流冲刷过了我的身体,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脖颈上,就像抵住我喉咙的一把银色尖刀般让我无法呼吸,流淌吧,把我融化吧……我还想着,等着,可就在我以为可以暂时获得一丝宁静之时,本应该处于平静的门铃却响了起来,同时,一个荒谬但仍清晰的预感击中了我。
蒸腾水气勾勒出某人的脸,她正用那双眼睛看向我,满怀笑意到观察到我浪费了多少时间僵在原地,又花费了多少的时间找到能够将裸露的身体遮住的衣物,怀揣着拥有着大把时间的荒唐来按响门铃,叮咚叮咚叮咚叮咚……那其中带着一种执拗的、不罢休的意味,催促我要快些转过身,用自己的脚带自己面向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门板,而透过猫眼,我依稀看到一个轮廓,一个很熟悉的身影,她带着一头乱糟糟的、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其标志性的脏金色头发……那会是詹尼斯。
紧紧握着门把手的指节泛白,我想把那当作是能够保护我的屏障,但是,詹尼斯就站在那里,一头乱发在昏暗廊灯下就像是枯萎的野草,哪怕我们距离这么远,但我却还是能够问道她皮夹克上沾着风的凉意和隐约的汽油味。
她没开口问我为什么在这里,也没提我之前的逃离,只是用那双能看穿所有伪装的烟灰色眼睛盯着我,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疲惫却依然锋利的笑来,她伸手点点猫眼,沙哑的声音说道:“找到你了,加州小姐。不仅如此,你那把破吉他的魂,我也给你找回来了。就扔在后座,跟几箱乐队里孩子们喝剩的啤酒做伴。”
她侧过身,用拇指随意指了指楼下,简单的动作却让我的心跳在胸腔里笨重地开始撞着。
是那把吉他,是奥古斯塔斯留给我的唯一物品,是曾经我表衷心一样丢弃的,却又被詹尼斯掘墓一样挖了出来,穿越黑夜带到这里的,我的吉他,它与我仅仅只是咫尺之遥,只不过,我却没那样的勇气将它重新认回。
“我说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我从没让你去拿它,詹尼斯。”被刺激一样打开门时,出现在我喉咙里面的声音扭曲,就像被破坏的磁带,再也不顾及自己会不会在这一次播放之后,失去真正的生命,执意要响起来。
“是啊,你没让,”詹尼斯不屑的嗤笑着,身体倚在门框上,随着她的移动,为我带来一股混合着烟草、汗水和她特有那股不管不想要服输的气息,轻描淡写的说:“可你也没说不让,对吧?你那会儿光顾着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想着怎么从我身边溜走了。”说到这里时,她顿了顿,赤裸的目光扫过了我身上哈珀过大的衬衫,还在滴水的发,又讥讽一样说:“看起来你找到个不错的避难所。哈珀·梅莉奥,嗯?那个在餐厅的服务员朋友?”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并不想被展示出来的恶劣态度,最终还是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难道哈珀是什么不可以被其他人而提起来的人物吗?我诧异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目的而进行这样无理的反问,但詹尼斯没在乎这些,除去了她勒索一样希望我参与进去的表演,她几乎不在乎一切。
“听我说吧,洛蔓,”她收敛了些许戏谑,语气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粗暴的认真,通知一样说:“别跟我玩那些‘我需要时间’、‘我得回洛杉矶’的鬼把戏了。你那套好莱坞式的推脱,我他妈在十岁的时候就懒得用了。那场演出,你答应过我的,但是,这并不是为了我,是为你自己心里那团还没烧完的火。知道吗?还是说,你宁愿它彻底被熄灭了,变成和安琪似的……冰冷灰烬?”
本应该被充满着情感的语调而喊出的名字,在詹尼斯此刻的嘴里听起来是那样的别扭,怒火混合着剧痛瞬间涌上头顶,我想尖叫,想用最恶毒的话回敬她,想把她连同她那该死的摇滚梦一起推出门,可我没有,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眼中那片从未燃烧殆尽的、不肯妥协的荒原,而在那片荒原上,我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可能的自己,一个没有被好莱坞的浮华和安琪的阴影彻底吞噬的自己,一个或许……还能够发出自己声音的自己。
漫长、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走廊里蔓延,然后,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闻的松动的声音。那不是同意,更像是一种精疲力尽的投降,一种对内心深处那股无法熄灭的渴望的妥协,詹尼斯捕捉到了这微小的信号,她脸上那种熟悉的笑容又回来了,带着一种“我就知道”的了然,她没有再继续逼问我,只是伸手,胡乱揉了揉我湿漉漉的头发。
“这才像话。”她粗鲁的动作里奇异地带着安抚的意味,说着,潇洒的又转身走向楼梯口,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她说着:“排练室,老地方,明天下午三点。别迟到,溚德林,我的耐心可没多到能让你一次次挥霍。”作为告别,只用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当做陪伴着我,度过漫漫长夜的陪伴。
几乎是受到她的影响,混合着危险与生机的温度,门外的世界似乎因为她刚才的闯入而变得不同,沉沦的心拒绝面对现实,它要我抵住门板远离一切悲伤。寂静伴随着墙上古老时钟的秒针走动声、混乱的思绪、不知尽头的等待,以及水龙头徐徐流淌的细响一同弥漫。而身侧,是被阴影半掩盖的,是比我还沉默的、被詹尼斯取回来的吉他。
詹尼斯将系着毛茸茸挂饰的铜钥匙递给我,像是她毫不介意般,将它与那些看似并不珍贵的乐器放在一起,我叹息着,却发现自己正跟随着她的脚步,聆听她的嘶吼与吟唱,毫无抵抗地任由数周空白被它们尽数填满。
尽管我必须承认,自己从未在其中奏响想要的旋律,只是配合着詹姆斯与萨姆,却不知从何处积攒了足够的勇气,在四月十一日这一天,真正站在了詹尼斯身边,站在喧嚣如潮水般扑来的舞台旁,尽情的拥抱着闪烁的灯光再次炽热地刺痛我的瞳孔。
我不喜欢人群,不喜欢被无数双眼窥视的感觉,不喜欢尖叫,更不喜欢每一滴汗水都被那些饥渴而寂寞的目光记录,但在与此同时里,我又想强迫自己留下来。
安琪赋予给了我忍耐的禀赋,而此刻环绕我的脸庞也不似片场中那般面目可憎。它们在光束下模糊不清,如一群无意识的影像浮动,满心期盼着接下来的演出,这份热情让我的指尖微微颤抖,吉他在手中沉重如同镣铐,紧紧扼住我的呼吸,人群的喧嚣几乎吞没我的思绪,连我的存在都仿佛被那滔天声浪完全淹没,可我必须这样做,我执意要这样做,于是,那寂寞已久的指尖终于触碰了琴弦。
在下一秒,旋律便在小腹旁炸开,空洞回响如坠深海,四周却是压迫的寂静,而眼前则是无法抵挡的黑暗。手指因长久疏于练习而在移动时泛起疼痛,我努力将自己隔绝于外界,将全部注意力凝聚于演奏上,或是音符上,然而,音符跳动仍无法掩盖内心深处翻涌的波澜。
不知何时,詹尼斯的表演结束了。当她靠近着麦克风报出最后一首歌名时,我睁开了自己的双眼,试图让目光穿越人群,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人们手中高举的横幅,它们如同无数张被撕裂的白纸,午夜回魂的噩梦般让我想起卡车中的崩溃。
我都做了什么?对着那些歌颂安琪死亡的内容天真的认为,我正在挥洒着自己的真实灵魂吗?
鲜红布料与歪扭的字母不厌其烦的刺入我的视野,一块块黑色的墓碑似的沉重地砸在心脏上,从我内心最深处割开鲜血淋漓的伤口,让我因为疼痛下意识猛然的令瞳孔扩张着,可这却是一种实打实的荣耀,是一种我应该感恩戴德的荣耀,那是所有人想听到的话,那是无论从谁的嘴巴里出现,都不应该被我提及的一种话语,它们纠缠着让巨大的自我否定回荡在耳中,找不到的某个疯狂缘由让我在一切融合爆发的剧烈震动之间低声自语,逃离一般对同样茫然的人群不告而别。
不去顾及留下的风暴,我的身体带着伤痛隐入后台,舞台背后是一片漆黑,就像是无底的深渊一样等待着吞噬,却未能让我生出半分恐惧,仿佛只有穿过这段路,才能在尽头找到安琪的身影。是啊,所有痛苦、所有对她的思念与憎恶都仍在体内翻滚,迫切想要去证明,我其实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大度。
虚伪的,一筹莫展的未解之谜让我深深的吸起气来,好吧,好吧…就只这一次,我得把属于安琪的眼泪和悲伤还给她……仅此一次。
我再次闭上眼,终于在空无一人的黑暗角落感到一丝松懈,沿着身后墙壁,我的视线跟着身体一样缓缓向下滑落而去,又或者是那些出现在眼眶,马上要流下脸颊的泪水一样,总是被地心引力吸引着哭诉,争先恐后的,它们想落下,哪怕是毫无意义的那种方式。
刚刚还沾着荣耀的手摸过脸颊,我能够闻到那上面残存着的,淡淡的铁锈味道,它就像是一到正餐前会出现的甜点般,与我所有的情绪开始自发的进行混合,抽泣声出现在之间,接着,我的耳膜便不幸地捕捉到布料摩擦时才会发出的细微声响。
那声音来自前方。
我猛地警惕起来,却什么也看不清,只见到一方白色手帕上绣着的橙色圆球反射出微光,而握着它的那双手,仿佛正从那片模糊的光影中走来,带着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语气不善地将所有恶意投向来人,赌气又迷茫的移开视线,道:“你不该来这儿……”
“那我该去哪儿?”他很是好脾气地反问,屈身蹲至与我齐平的高度,咧开嘴,露出来鲨鱼般的牙齿时,却无半分要噬人的意图,轻声开口,他说:“洛蔓贝尔,嗯…你叫这个名字吧?我是大卫,大卫·鲍伊,一个我觉着,如果你现在知道了我的名字后,我们会更加坦然面对彼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