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头赞同。
可他这时又犯起头痛的毛病。这避免不了,他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是最能胡思乱想的年纪。偏偏他想的都不是好事,想起死人,想起卫臹又想起元竹。想起活人,他又想起韶俊平。
桩桩件件,压得他喘不过气,都不知道先去想哪个好了。
韶言头疼得厉害,这可吓坏了韶俊文。这位长辈大概是没看到过谁头疼得这么严重,况且韶言实在年轻,这么年轻,怎么会得如此顽固的偏头风。
这看着可不是简单就能捱过去的,韶俊文不敢大意,便要去叫医修。但韶言把他拦住了,让韶俊文给他拿些烟叶过来。
烟叶,烟,韶俊文不碰这玩意儿,但宁古塔西城那刚死了不久的司狱宋天然是个老烟鬼。他那烟和烟具还剩下不少,连带着司狱的位子一起留给了韶俊文。
正经关东烟叶子,醇香,劲大,味厚,韶言点着了半捆,不用烟具,就拿那烟气熏头。
“我只知道南方人用这招治瘴气,没想到还能治偏头风。”韶俊文不大能受得了烟气,捏着鼻子开窗通风。
宋司狱留下的关东叶子烟顶顶好,和韶言在南方碰的水烟大不相同。效用是好,就是劲太大,呛,呛得他几乎要留眼泪。韶俊文说这烟好,不伤嗓子。确实,韶言虽然被呛得难受,但并没有咳嗽几声。
熏了一个时辰,韶言整个人都被熏入味了,这才慢慢爬起来摇头晃脑。
片
刻过后,他眼神渐渐清明。
韶俊文见他这样,也开始忧心他是否能全须全尾的走到穗城。
但做长辈的仔细一想,凡事不一定非要追求个结果。看韶二公子的模样,穗城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不让他去那是万万不行的。哪怕真死路上了,到黄泉路上,他见到卫臹,见到君懿,见到元竹,才能有话说。
就像韶俊文和韶言说,让他沿途遇见寺庙道观进去就拜一样,与其说是给元竹祈福,不如说是让韶言自己心里好受点。
可韶言真听进去了。
他想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也就比元竹晚个一两年。若真有来世,若上天有好生之德还准许他投生为人,只求让他和元竹做一对亲兄弟。
就是他比元竹晚走几年,到时只能做弟弟,弟弟看顾哥哥,总归是……啊,元竹下一世未必是个懵懵懂懂的痴儿,韶言下一世也未必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他倒是也想做个痴儿呢,活得简单一点。真要那样反过来,还不知道谁看顾谁。
韶言赶着马车,拉着元竹的棺材从宁古塔出发的时候,正是三月初一。
听说元玖领着残余的元氏修士往关外撤,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韶言不关心这个,他只想着赶路。这一路上遇见的寺庙道观并不多,大都被战火毁坏。大大小小的瀛洲神君庙也都破败不堪——唯独不咸山境内那间神庙完好无损。在瀛洲神君庙对面,是一间很大的财
神庙。财神爷,穗城有很多,辽东倒不多见——指和瀛洲神君相比。毕竟无人不爱财,只是辽东把财神爷的功能转移到瀛洲神君身上去了。
夜里韶言就宿在财神庙里。
他觉得新奇,这财神庙明显是新建的,因为他印象里不咸山境内并没有这么个庙。建庙这人胆子也大,居然把财神庙建的和对面瀛洲神君庙一样大。这样想着,当天韶言就做了个梦。
他梦见一只花花绿绿的大公鸡,大公鸡说知晓了韶言的心愿,外面躺在冰里那小孩下辈子会投生个好人家。只是韶言没有和他做兄弟的缘分,他这心愿只能实现一半。大公鸡还要韶言还愿,要他哪天发迹之后扩建财神庙。要求不高,只需前后左右拓宽二尺,比对面瀛洲神君庙大就行。
这梦做得特别怪。韶言第二天醒来发现手里攥着根红布条,四下无人,怪哉,难道真是财神显灵?
但他又没梦见财神,只梦见一只大公鸡。虽然这鸡也算得气宇轩昂威风凛凛,那鸡冠子又红又大,那利爪似刀子似的……可!可!可!
可那是一只公鸡啊!公鸡财神?财神公鸡?太荒谬了!比对面瀛洲神君是个狐狸的传言还荒谬!
韶言不信鬼神,不是说不相信这些东西存在,而是觉得没有信的必要。凡人求神拜佛,皆有所图,虔诚之心下全是贪婪。求神拜佛之人那么多,可也没见得有什么用。信他们,还
不如信自己呢。就算真是财神显灵,他也只是给韶言一根布条,又不能让元竹起死回生,有什么用!
他把那根布条缠在元竹的棺材上,继续赶路。
一路上遇见的寺庙道观,哪怕不受战火侵扰,没有被完全毁坏,里面也见不到一个人。韶言照旧三叩九拜,把那供桌上的红布裁下来两条。一条系在许愿树上,一条缠在元竹的棺材上。他一路磕头磕过去,也没在这些寺庙道观里遇见一个活人。
直到他走进书山府境内的千寿寺。
那寺里有个老和尚,或者说,只剩一个老和尚。
韶言碰见他的时候很尴尬,这少年的手里还攥着从佛祖那里抢来的红布。
说什么,“我不知道这里有人”?那更怪了,好像没人就能强佛祖东西一样。
老和尚很瘦,很精神的那种瘦。他年龄大概很大了,看着比霍且非都要老,胡子白的彻底,但是脊背很直。他是个小眼睛,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带着出家人有的那种慈悲相。
那已经缠了不少布条的棺材就停在寺院里,老和尚看见了,猜出韶言要红布做什么。他不计前嫌,甚至请抢佛祖东西的韶言坐下来喝茶。
马儿无所事事地啃着院里的松树。韶言盯着杯里漂浮着的茶叶梗,开口询问:“法师怎么称呼?”
“阿弥陀佛。”老和尚双手合十,“老衲法号玄正。”
韶言也双手合十,当做是回礼。